夜怀央在她的搀扶下缓缓坐起来,脑袋仍有些昏沉,一张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月牙,这是哪儿……”
月牙在她身后垫上几枚靠枕,道:“小姐,我们在澜王府。”
夜怀央双眸倏地睁大,想理清头绪,可回忆了许久脑海仍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她只好再次问道:“我怎会在这里?”
说起这个月牙就满肚子不高兴,立马把昨晚发生的事一字不落地全说给夜怀央听了,中间还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说楚惊澜独断专行唐擎风野蛮无礼,总之在她眼里,这府中就没一个好人,夜怀央却听得眉欢眼笑,连肩膀上的伤似乎都没那么疼了。
一月不见,王爷大人这是长进了?
未容她细想,王府的婢女端着汤药进来了,见她醒了顿时面露喜色,一边放下东西一边说道:“姑娘没事就太好了,正巧也该进药了,姑娘先慢慢喝着,奴婢去向王爷禀报一声。”
说完她便行礼告退了,月牙正要坐过来给夜怀央喂药,她却径自端起碗一饮而尽,然后让月牙端来水盆简单地梳洗了一下,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浑不似一个有伤在身的病人,把月牙都看呆了。
“你先出去待着,没叫你不许进来。”
作为一个跟了夜怀央多年的人,月牙再清楚不过自家小姐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本来她是乐见其成的,但介于夜怀央现在身上有伤,她还是不太放心。
“奴婢出去可以,但您得跟奴婢保证不许乱来,若是再不小心让伤口裂开,奴婢见着大少爷就只能以死谢罪了。”
“啰嗦。”夜怀央笑着剜了她一眼,随后朝门口昂了昂下巴,示意她快些出去,月牙没办法,只得端起空碗走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楚惊澜来了。
今天他穿了件深蓝色的缎袍,上面绣着白虎衔艾草,既淡雅又不失大气,衬得他身形挺拔,英姿飒爽。进来的时候他随手扯下大麾扔在外间的衣架上,然后在离床三步远的地方站定。
“清醒了?”
夜怀央点头:“还算清醒,王爷有事?”
楚惊澜远远看着她,深邃的瞳孔中似飘着一团黑雾,虚虚实实,难以捉摸,然而张口却是开门见山:“为何让瞿姑姑替你进宫办事?”
原来不是长进了,是有事相询。
“我说王爷昨天怎么会出手相助,原是因为这个。”夜怀央扶着雕花床柱站起来,缓慢地走到楚惊澜面前,眼中晦暗不明,“瞿姑姑是宫中老人,又被我爹救过一命,用起来当然比其他人更顺手,这个答案不知王爷满意吗?”
一只手倏地伸过来攫住她的下颌,迫使她仰起头,更清楚地看到他眸中氤氲的风暴。
“你知道本王问的不是这个。”
“那王爷想问什么?”她淡然笑问。
楚惊澜抿唇不语,心中野火飞窜,容色却愈发清冷。
他原先以为夜怀央是因为白家将刺杀之事栽赃于她,她心中愤懑,所以才想跟他合作,可见到瞿芳之后他才明白夜怀央早就动了这个念头,名单上或许还不止白家一个,迟迟未出手应该是在等待某个契机。
他想知道她真正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回想着她所说过的话,楚惊澜突然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她几次三番提到多年前他的救命之恩,偏偏白家刺杀的对象又是他,难不成……她针对白家都是因为他?
是了,昨夜她的婢女情急之下也是这样说的。
一只微冷的柔荑忽然握住他的手,打断了他的思绪,他低眸一看,夜怀央正对他浅笑着。
“罢了,我有伤在身就不跟王爷兜圈子了,我根本不在乎白家做了什么事,也不在乎他们使手段嫁祸于我,事实上,从我两年前当上夜家家主那一天起,我就已经想除掉白家了。”
楚惊澜眸心轻微一跳。
“为何?”
夜怀央踮起脚尖靠近他,就像那天夜里在重霄阁上一样,于他耳边轻言絮语:“不仅仅是白家,当初害你的那些人,我要他们通通付出代价。”
她的手腕忽然一紧,低头看去,原来是楚惊澜反手攥住了她,她牵唇而笑,笑容却有些无力,随后身子一歪,软软地朝地上倒去,楚惊澜心脏猛地一跳,闪电般将她捞到怀里,眼睛下意识看向她的伤处,她虽然晕晕乎乎的却没错过这一幕,心里灌了蜜似的甜。
虽然他表面上极为冷酷,又不苟言笑,可骨子里仍像从前那般温柔,只是如今已经难以表达出来了吧?一颗千疮百孔的心,着实也难以再住进人了吧?
幸好他回来了,就在这,在她身边,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修补。
夜怀央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攥住楚惊澜的衣袖,整个人往他怀里缩,声音低颤:“哥哥,我冷。”
楚惊澜僵住了,记忆中的画面再次出现,色彩浓烈,仿佛有人将它翻新了。
当年他救下夜怀央之后,她蜷缩在他怀中一直发抖,也是像这样抓着他的袖子对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他还记得自己脱下外衣裹住了她,让她依偎着自己取暖,唯一不同的是,现在的夜怀央受的伤更加严重。
楚惊澜明显感觉到怀中娇躯一点点瘫软下去,几乎完全失力,他立刻把她放回了床上,正要离开,突然发现她的手还拽着他。
“别走……”
夜怀央虽然昏沉无力,一双凤眸却透着清醒,脉脉地看着他,他凝视片刻,毅然抽袖离去,夜怀央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丝苦笑,旋即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忍着,本王差人去叫陆珩了。”
耳畔突然响起楚惊澜的声音,她霍然睁眼,发现他不知何时折了回来!虽然他的声音依旧是冷冷的,她的心却似被熨过一般,又热又烫。
“嗯,我忍得。”
☆、第18章 布局
夜怀央伤势未愈不方便走动,就近住回了隔壁的夜府,年关当头出了这种状况,阖府上下都有些沉闷,唯一值得高兴的是夜怀信带着辞渊从岭南回来了。
往年这个时候夜怀央通常都在本家安排过年事宜,两人自是进城就冲本家去了,听到她遇刺的消息脸色都变了,扔下行装就马不停蹄地赶去夜府了。
“咚咚咚——”
门上的椒图铜环一阵狂响,那力道似要将其拍碎似的,老管家一边念叨着失礼一边打开了大门,正要瞧瞧是哪家的浪荡子,却见是自家少爷,连忙躬身行礼。
“八少爷,辞护卫,你们回来了!”
夜怀信伸手掀开他,二话不说直接冲向夜怀央的卧室,倒是辞渊路过的时候问了一句:“小姐伤势如何?”
“恢复得不错,多亏了陆大夫……”
管家忽地住了嘴,望着电光火石般消失在拐角的两个人,无奈地停下脚步叹气,现在的年轻人啊,性子都太急躁了……
不过他又怎能明白?夜怀央从小到大都被怀礼怀信两兄弟捧在手心里,别说是中箭,就是玩耍时都没磕碰过一丁点,眼下他只去了岭南一个月她就受了伤,教他怎能不着急?
夜怀信一路火急火燎地冲到南院,未经通传就推开了卧室的门,彼时夜怀央正坐在摇椅上喝药,见是他回来了,顿时露出笑靥。
“信儿,何时回来的?怎么都不差人提前……”
话未说完,夜怀信已大步迈过来攫住她的双肩,寒气扑面而来,夹杂着跋山涉水的风尘,扎得脸微微发痒。
“姐,你伤到哪里了?快让我看看!”
夜怀央轻蹙蛾眉,静默了片刻,见他面色越发着急起来才朝自己肩膀努了努嘴,夜怀信顺着她的动作望去,霎时如着火般缩回了双手,惹得夜怀央笑个不停。
“你还笑……月牙,快给她看看!我刚才是不是碰着她伤口了?”
“我没事,瞧你小题大做的,我有那么不结实么?”夜怀央嗔道。
夜怀信拿她没辙,胸中怒火却是越烧越烈,只见他重重一挥袖,微凉的嗓音似风刃般划过耳帘:“我还真是小瞧他白氏了,祖上到底是草莽出身,做起事来能动刀子绝不用脑子,大哥前脚刚走他们就敢动你,真当我夜家没人了?”
“怪我放松警惕了。”夜怀央叹口气,微微支起身子说,“那人将刺杀王爷的任务交给他们白家就是看中其狠辣,所以当他们知道观潮之事是我一手策划时便直接冲着我来了,这也属正常,值得庆幸的是,白芷萱以为我单纯是想趁此机会对付白家,完全没有怀疑我和王爷有所来往。”
“值得庆幸的是你安然无恙!”
夜怀信瞪着她,火气又涌了上来,似在怪她满脑子都是楚惊澜却不为自己着想,见状,边上站着的月牙连忙奉上了热茶,道:“八少爷,您喝口茶消消气,这也奔波了一天了,有什么事坐下再说。”
说完,她顺手也给辞渊递了杯茶过去,想让他暖和暖和身子,他却不接,单膝跪地向夜怀央说道:“天栖楼护卫小姐不力,属下这便回去惩治他们。”
夜怀央摆摆手道:“不怪他们,本就以少敌多,他们已经尽力了。你也起来吧,一会儿回去好好休息,岭南之行辛苦你了。”
辞渊还未说话,夜怀信却不愿意了,挑着眉头问道:“姐,你光知道慰问辞渊,怎么不问问我辛苦不辛苦?”
“我哪里敢问?八少爷不是还生着我的气吗?”夜怀央闲闲地瞅着他说。
夜怀信一噎,本欲服软,想到这是关乎性命的大事,怎么也不能让夜怀央就这么对付过去,于是又板起脸不说话了。夜怀央见状,掀开薄毯就要起身,只是动作稍显吃力,夜怀信一眼瞟过来,连忙扔下茶盏去扶她,待她站定后才拧着眉问道:“又干什么去?”
“去书房,等你气消了我再回来。”
夜怀信脸都绿了,刚想把她按回椅子里,忽然记起她身上有伤,双手再不敢乱动,只轻揽着她呵斥道:“外头天寒地冻的,你又穿得如此单薄,去什么书房?”说着,他突然偏过头冲月牙发难,“月牙,你平时就是这么照顾你家小姐的?”
月牙知道夜怀信这是找台阶下呢,遂忍着笑躬身请罪:“是奴婢伺候不周,请八少爷责罚。”
“免了,本少爷没心情罚你。”夜怀信随手一挥,又回过头去看夜怀央,她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的皮肤白皙而透润,呼吸间,颊边的绒毛微微颤动,似风中的蒲公英,只是脸蛋明显瘦了一圈,不知有多惹人怜惜。
心智坚韧又如何?行事稳重又如何?她始终只有十八岁,是他们夜家的宝贝,他容不得任何人伤害她。
“坐下吧,不是还没听我汇报岭南的事么?不想知道我带什么回来了?”
夜怀央浅笑道:“原先是想的,后来你断了来信,我每天便只想着怎么跟大哥交代了。”
夜怀信哭笑不得,一方面因她的挂心而感动,一方面又气她把自己当小孩,情绪拉扯间,方才那一腔戾气倒是全数散去了。
“我不过比你晚出来几秒,你这家长的姿态倒是摆了个十足。”夜怀信抽了把椅子坐在她旁边,单手向后一扬,“辞渊,把东西拿来。”
辞渊立刻从怀中掏出几封信件递到他的手上,他随意拆了一封给夜怀央看,她粗粗浏览至末尾,看见那枚鲜红的方形印鉴,顿时喜上眉梢。
“这是……”
“这是白行之跟夷族藩王的来往信件,上面写了他们的交易细节,还有涉及的官僚及双方印鉴。”夜怀信顿了顿,又略带得意地说,“另外,我走之前已经让人透了口风给岭南守将常欣,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参奏白行之的折子就会送到王都了,届时内外夹击,就算他白行之舌灿如莲也莫想脱罪!”
“他害常欣损兵折将,饱受百姓责难,眼下常欣获悉此事,定会与他拼个你死我活,有了这个马前卒,我们只需在关键时刻补刀即可。”夜怀央放下纸笺,眼中满是赞扬之色,“信儿,做得好。”
“你交代我的事还能办砸了不成?”夜怀信斜眼瞅着她,嘴角微微上扬,尽显傲意。
“那不如送佛送到西,下午帮我去学雍接灵儿回来吧。”
夜怀信愣住,不解地问道:“这跟接灵儿有什么关系?”
夜怀央将纸笺折好塞入信封之中,又放回他手里,意味深长地说:“大哥是关中统帅,大伯身为军器监监正,各位堂兄多任闲职,无一与谏议有关,你准备让谁去呈这几封信?”
“灵儿更不行啊……”
“她是不行,但有个人可以。”
夜怀央让夜怀信附耳过来,轻声吐出一个名字,他沉吟须臾,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思及明日女学便要休课了,事不宜迟,他立刻动身了。
出门的时候刚好有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门前经过,然后停在了澜王府门前,他打量片刻,认出了车轮上的徽记,旋即眼一眯,溢出丝丝厉色。
宫里来的……又是搞什么名堂呢?
他冲侍从低语了几句,又看了从车里下来的女子一眼,然后才转身离开。
夕阳西下,余晖遍洒长街,官衙府监坐落在两旁,一派肃穆威严,却是人烟稀少,偶尔路过几个书生都是怀抱书册匆匆而过,儒衫和冠带被寒风吹得时起时落,留下一串灵蛇般的光影。
此时学雍的学生们都已走得差不多了,夜怀灵弯腰收拾着东西,一晃神,周遭已空无一人,她倒也不急,抱着书本慢慢悠悠地往门口走,经过书院正堂的时候遥遥往里一看,居然还有个人在高案上埋头疾书。
她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交握着的手臂骤然松开,书册纸笺瞬时哗啦啦飘落一地,扇起无数梅瓣,似波浪般向两旁翻涌而去。这么大的响声自然惊动了室内的人,他抬眼望去,恰好听见她的娇呼:“哎呀!”
见她蹲下了身子却不捡东西,他还以为她被砸到脚了,立刻放下纸笔起身,青色长衫绕过案台,似溪水般荡到了她脚踝边上,她用余光瞄着,悄悄勾出一缕得逞的笑。
“怀灵,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