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单妈妈见了连忙上前安抚着,可小男孩儿非但没有安静下来,反而闹腾的更厉害了,险些把桌上的菜汤都打翻了。
“不吃吗?不吃那就站起来看着我们吃。”三娘子慢条斯理的喝了几勺汤垫了一下肚子,然后才抬起了头,刻意板着脸看向了那个男孩儿。
这小小的瓷玉一般的孩子应该就是昱哥儿吧。五、六岁的年纪,个子修长,在几个孩子里头是最高的一个,满脸的倔强。乌珠一般的瞳仁里透出的全是防人的警惕,看人的目光都是带了刺儿的,好像这屋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随时害了他一般。
而昱哥儿也是明显一愣,被三娘子那虚张声势的凶相给唬住了。
想这整个桃花坞里头,除了陆承廷,谁都不敢给他这个哥儿脸色看,从来都是只有他蛮横的份,可是偏偏今天这个看着柔柔弱弱的女人却这般明着让他罚起了站。
昱哥儿恼了,五官精致的小脸顿时皱了起来,随即他大手一挥,径直就甩了一旁的单妈妈一个耳光。
单妈妈也是一愣,下意识就捂着脸不敢出声。
三娘子见状,顿时目光凝冷的站了起来。声不动怒却寒意乍起的唤了子佩道,“去,把哥儿带到墙角,让他站好。”
“放开我!”见有丫鬟上前就钳制住了自己的手,昱哥儿挣扎得喊了起来,“来人啊,姨娘,姨娘……你放开我!”
“一刻钟,若是一刻钟以后你道歉了,那咱们就安安静静的把晚膳给吃了,若是你不道歉,那等明儿你爹爹回来,让他来断一断到底是你的错,还是我的错。”昱哥儿越是撒泼,三娘子就越是不为所动。
昱哥儿也是蒙了,今儿这个女人不止骂了他罚了他,竟还让丫鬟对他动了粗。无奈他一个几岁的孩子,即便心里火大的要命,可力气上却还是差了子佩一大截,不过挣扎了几下,他就没了劲儿,任由子佩将他带到了屋角,背靠着墙罚起了站。
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两个小一点的孩子是不懂,而另一个大一点的姐儿却睁着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一边慌张的盯着三娘子,一边紧紧的端着手中的瓷碗。
三娘子看了她一眼。忽然一阵心软,坐下后堆着笑容放缓了气息问道,“你就是仪姐儿?”
小姑娘犹豫的眨了眨眼,然后又看了看站在墙角一脸怒意横生的昱哥儿,轻轻的点了点头,“对。”
仪姐儿糯糯的声音,如被人喂了一口糖霜一般,甜得三娘子直想上前捏捏她那粉嫩的小脸蛋。
“全名呢?”三娘子柔柔的又问。
上一世,她怀了身孕之后,就一直想,若是生个女儿,该有多好。可惜那孩子和她一样,是个命浅福薄的。不过……这还没睁开眼就重新轮回了,也何尝不是件好事。
“陆韫仪。”仪姐儿有问必答,回的有条不紊。
“那昱哥儿的全名呢?”三娘子纯粹好奇了。
“陆谨昱,爹爹说,是谨的谨。”仪姐儿一本正经的模样倒可爱的很。
三娘子了然的点点头,然后又看向了一旁抱着另一个姐儿的丫鬟问道,“那这个应该就是贞姐儿了?”
那丫鬟连忙起身回道,“是夫人,这是贞姐儿,元月的时候刚满三岁。”
“那这个就是言哥儿?”三娘子笃定的看了看另外一个丫鬟怀中那个手上还拿着拨浪鼓的奶娃娃,顿时又生出了一股无力感。
还真的是……一个姨娘一个娃呢,陆承廷也是真能生,宣岚也是真能忍。
因为三娘子开腔作势在前,所以这后半顿的晚膳,一桌子人就吃的格外的“祥和”。
席间,三娘子谨遵“食不言寝不语”之礼,就再也没有和仪姐儿说过半句话。直到用完膳,大家都纷纷搁了碗筷,三娘子才问了仪姐儿几个简单的问题,比如现在在学什么书,琴棋书画针黹花样子可都有涉猎之类的,仪姐儿也回答的有板有眼,就光场面上看,那性子可比昱哥儿要稳重的多了。
问完以后,三娘子笑着点了点头,顺手就从炕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只浅粉色的绢花珠钗,伸手就插在了仪姐儿的发鬏上,然后说道,“咱们头一回见面,我也没来得及准备更好的东西,这支绢钗就先当见面礼了,回头你若喜欢,我再做一支更好一些的送你。”
仪姐儿一听,眼眸微微一亮,好奇大胆的抬头看了看三娘子,忽然觉得她和方才责骂昱哥儿时简直判若两人,当下就微微的垂了眼帘,忍着劲儿冲三娘子福身道,“谢谢母亲。”
仪姐儿这一声母亲,喊的三娘子顿时恍惚得出了神。
母亲吗?哦,好像是的。
是啊,这一屋子四个孩子好像都是要唤她一声“母亲”的,就像她喊秦氏那样,明明隔着血脉,却怎么都砍不断名分。
☆、第80章 金樽对?我见犹怜
而此时此刻,相较于偏厅里的祥和,这堂屋内的气氛却是阴怨不散张力劲足的。
三娘子进屋以后,就让子衿她们也退了出去,所以这会儿的桃花坞,是正门敞开,夜风尽灌的冷,直吹得三个姨娘缩了肩。
可因为身坐主屋,孩子们又都在三娘子那边,所以三个姨娘谁都没有先发作,每个人都是暗中较起了劲,恨不得有谁先站起来当一下出头鸟才好。
偏,三个人都是沉得住气的,即便冷,即便饿,可都没有先开口吭一声,一个个都坐的端端正正的,垂首凝足,恭敬谦卑。
直到——偏门那边忽然有了脚步声,紧接着,丫鬟们就并了哥儿、姐儿鱼贯而出,每个人的脸上都泛着和悦之色。
为首的宋姨娘见状几乎要站起来了,可她刚感觉心头一松,却赫然发现。出来的人当中,少了昱哥儿的身影。
宋姨娘双眸一敛,一个箭步就冲了上去一把抓住了正和丫鬟说话的仪姐儿,厉声问道,“你哥哥呢?”
仪姐儿一愣,正想说话,却忽然感觉手臂一阵生疼,当下就轻呼道,“姨娘,痛。”
“你哥哥呢?昱哥儿呢!”可宋姨娘仿佛置若罔闻一般,只不停的摇着仪姐儿问昱哥儿的下落。
仪姐儿被摇得头晕眼花的,刚吃饱的小肚子这会儿只感觉翻腾得难受,而就在这时,单妈妈突然掀帘而出,朗声道,“三位姨娘里面请。”
宋姨娘闻声,一把松开了仪姐儿不管不顾的就往里头冲,可是跑进了偏厅,她才发现,昱哥儿正好端端的站在三娘子的身旁,除了脸颊有些透红之外,看着并无异样。
宋姨娘不由暗中舒了一口长长的气,方才垂目向三娘子福身行了礼,而随即的,秋姨娘和顾姨娘也一前一后的碎步而入,一屋三妾,今儿算是全到齐了。
三娘子淡然一瞥,忽然就想笑,好像加上她自己,这桃花坞里的人就正好凑一桌麻将。
“见过夫人。”宋姨娘见人到齐了,便和一旁的秋姨娘使了个眼色,两人恭恭敬敬的给三娘子行了个主仆深蹲之礼,然后等着看三娘子的反应。
三娘子本也是无心为难她们,见状就平静的点头让她们起了身。
而这时,一直站在后头的顾姨娘就上了前,然后喜滋滋的冲三娘子一笑。亲切的对三娘子说了一声——“姐姐好。”
简简单单三个字,尊卑尽显。
三娘子这才定睛仔细辨认了起来,心中顿时一目了然。
为首的宋姨娘,看她这般护着昱哥儿的模样,三娘子觉得她多半应该就是如今唯一一个还留在桃花坞里的宣岚的人。
宋姨娘生的很美,艳若芙蕖,眉目如画,难得的是她的神色中似总隐着一抹“梨花一枝春带雨”般的愁思清苦,柔柔弱弱的很能让人心生怜惜。这样的容貌,若真是宣岚当年从娘家带来的,那很可能就是打定了主意要让她从通房开始做到姨娘的。
这和宋姨娘一比,那后头站着的秋姨娘的姿色就要素雅很多了。可是秋姨娘看着却比宋姨娘要沉稳世故,且身上有一种不愿出头的不争之姿,三娘子猜,她应该是侯府的家生子又或者可能很早就伺候在了陆承廷的身边,后来抬成了姨娘,所以即便身份变了,可她言行举止间却难掩奴韵。
最后的顾姨娘,倒也是个美人胚子,可是顾姨娘的美,却带着一种艳俗之气。透红的宝石耳环,赤金的穿花戏珠步摇,蓝宝石祥云纹饰手镯,还没到四月的天气。她已经穿上了娟纱金丝绣花长裙,烁烁金银丝线在烛火的映照下闪着细碎的光辉,让顾姨娘整个人看上去如同一座能走动的金矿一般,透着铜臭的气味儿,财气露得丝毫没有半点遮掩。
而想着方才顾姨娘那一声刻意喊响亮了的“姐姐好”,三娘子便猜都懒得再猜,这个顾姨娘,必定是当年陆承廷用大红花轿抬进门的贵妾。
因为,同为一屋内妾,可地位上也是分了三六九等的。若是丫鬟或者通房出身,抬成了姨娘,则就不能喊正室一声姐姐,而要恭恭谨谨的喊一声夫人,而若是贵妾,则全然能给正室做小,是以顾姨娘这一声姐姐,完全就是为了显示自己在桃花坞里头的身价的。
“几位姨娘等久了,今儿也太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孩子们都吃完了,你们也别饿着。”三娘子只是想挫挫她们的锐气,却没想着要摆正室的架子给人甩脸色看。
“那哪儿成啊姐姐。”顾姨娘见一旁的宋姨娘和秋姨娘都怔怔的不说话,暗中笑两人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老鼠胆子,便直起了腰身上前一步道,“咱们等了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给姐姐敬一杯茶的。”
“若你们觉得不碍这天色已晚行礼不吉,又或者不碍二爷这个当家主子未在场的话,你们敬茶,我喝了也无妨。”三娘子轻轻一笑,如月色绮丽。
顾姨娘一愣,脸上表情顿时有些尴尬,当下有种做贼的反被贼算计了的感觉。
分明,她们来正屋的时候外头天色还亮着呢,分明她们是在等着二爷回来想一起给这个新二夫人试压的,分明……之前都是合计好的呀,怎么这会儿成了她一个光杆司令在这儿和三娘子斗智斗勇了?
顾姨娘心里一阵冷笑,迅速的偃旗息鼓道,“瞧我这脑子,错过了点儿还让姐姐这样明着暗着提醒呢,那姐姐好生休息,我这就带言哥儿回屋了。”
原来,言哥儿的生母是顾姨娘。
三娘子暗中记下了。
而顾姨娘这一打退堂鼓,秋姨娘也着急了,连忙跟着一并后退道,“天色不早了,贞姐儿也该睡了……那我也先告辞了。”
三娘子一边目送着顾姨娘出了门,一边对着诚惶诚恐的秋姨娘颔首一笑,顺势记下了她是贞姐儿生母的事。
两个姨娘一走。这偏厅顿时显得空了不少,宋姨娘只感觉自己的一颗心因为被三娘子拉着的昱哥儿而吊在了半空中,当下根本顾不上顾、秋两个姨娘,只凝着一汪明晃晃的愁绪轻咬着薄唇看着三娘子,静静的等着她先发制人。
可偏偏,三娘子根本不为所动,既不张口说话,也不松手放了昱哥儿。
可怜昱哥儿这会儿正苦着一张小脸眼露哀求般的看着自己,宋姨娘只觉得浑身气不打一处来,终于强忍着想要上前抢过昱哥儿的冲动,先三娘子一步开了口,“既两位姐姐都走了。那我也不打扰夫人了。”她说着,便一转幽怨的神色,然后柔柔的笑着冲昱哥儿招了招手道,“来,昱哥儿,咱们走吧。”
“姨娘先回屋吧,昱哥儿我一会儿会让单妈妈送回去安顿好的。”三娘子面无表情的开了口。
“为什么?”
“不要,我要和姨娘回屋睡!”
宋姨娘和昱哥儿的惊呼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
而感觉到了昱哥儿挣扎的三娘子也顺势放开了本就不曾用上半分力道的手,只平和的低头对昱哥儿道,“你若要回去,那也可以,可只要你这会儿硬着不道歉,那明儿你爹爹回来,我一定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他。”
在感觉到了三娘子松手的那一刹那,昱哥儿就已经迈开了步子,可是三娘子话音刚落,他的步子就顿在了原地。
“哥儿犯了什么错,夫人尽管责罚我就好,哥儿身子娇贵,前两日才刚刚大病了一场,夫人还不曾生养过,是不知道养孩子的难处啊!夫人有什么气,撒在我身上就好,何苦为难一个孩子。”宋姨娘说着说着,便如梨花带雨一般的哭了起来。
最是怜人珍珠泪,病如西子胜三分。
三娘子发现,宋姨娘哭起来是真的美,比她不哭的时候还要更灵动诱人几分,活生生一个赛西施,若三娘子此时是个男的,面对这样的柔情似水,约莫也会把持不住的。
可是——
“姨娘这样说,是在暗喻我无端找哥儿撒气吗?还是明讽我没有经验不会带孩子?又或者想说我是个性格乖张暴戾,偏爱随便迁怒于人的主子?”既有人爱演戏,三娘子就愿意看,不收银子的戏台子。还能当作饭后的余兴节目,两全其美啊。
“夫人……”宋姨娘一听,眼泪掉的更猛了,“您……您何苦要这样误会我……”
“姨娘,你别哭!你这个坏人,你等着,你要和爹爹告状,我也会和爹爹告状的,告你欺负姨娘,把姨娘给气哭了!”看着眼前亲如生母的姨娘当场被三娘子给骂哭了,昱哥儿心里早就烧旺的小火苗顿时就窜了起来,他先是乖巧的安慰了宋姨娘一句。然后就怒目转头瞪向了三娘子,一脸的仇视。
可偏偏,三娘子依然不为所动,只应付的点了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明儿咱们一起等你爹爹回来。”她说罢,突然的起了身,然后冲一旁的单妈妈使了个眼色后便大跨步的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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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内厢房,三娘子才刚落座,单妈妈就跟着进来请安了。
三娘子心累的连眼皮子都懒得再抬一下,只伸手揉了揉额际,柔声问道,“宋姨娘带着昱哥儿回去了?”
单妈妈点了点头。
“还哭着呢?”三娘子只是好奇。
单妈妈又点了点头。
三娘子叹了口气,忽然看着单妈妈道,“妈妈现在知道那日为何我要先同你推心置腹的说那番话了吧?”
“夫人……”单妈妈头一次觉得心里没了底,这个三娘子,真的不是个好糊弄的。
“二爷屋里没有以前伺候过宣姐姐的人,我就大胆的推测,妈妈这一路过来,就是专此伺候二爷的。”见单妈妈正定睛看着自己,三娘子便大大方方的抬着头让她仔细瞧着,“妈妈方才也瞧见了,各屋有各事。每个人的活法都不一样,妈妈……以后还要事无巨细的和母亲一一汇报吗?”
“老奴……”单妈妈向来口嘴伶俐,可现在却被还未满十五岁的三娘子堵得说不出话来。
虽然不过才短短三日,但是单妈妈已经发现,三娘子和宣岚的处世之道是完全相反的。
宣岚是掌权为尊的典范,所有的事,她喜欢独自掌控,让你往东,你就不要妄想往西,她从不在乎过程,向来只看结果,但凡下人做了什么入不得她眼的事儿。她虽也会按度有轻有重的责罚,可从此以后便也不会再信任那个人了。
所以,如果说宣岚是一把明晃晃的利器,不是白刀子进就是红刀子出,那三娘子就是一碗苦到骨子里的黄连汤,一口下去,让你慢慢的感受那苦到想死的滋味,却依然是云山雾罩的找不着求死之道。而且,单妈妈发现,三娘子做事,好像更在意的是过程,但对于结果,她通常并不太上心。就好比眼下,自从三娘子当着陆承廷的面轻斥过她以后,三娘子就没有再问过她到底做了什么决定。
这也是单妈妈突然在三娘子面前卡壳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