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进正殿行礼后,以往胡太后对她也颇是和气,不过略说几句便让她去麟趾宫的,今日待她请安谢恩后却道,“听说你家长孙女颇有不凡之处,极类大长公主,今日怎么没带那孩子一道进宫,也让哀家瞧瞧。”胡太后这话,声音极是和煦,谢太太不敢抬头,已是半身冷汗。
在场命妇却还是得仔细想一想,得是记性好的才能想起谢家长孙女是哪个。如今听太后这话,机敏之人已是心下一凛,谢太太定一定神,却从容不迫道,“外臣之女,无宣无召,焉敢进宫。至于莫如类大长公主之语,臣妇在民间,也只听说过有女类姑的话,从未听过有女类外祖母的。如今有人这样说,臣妇亦当欢欣,只是她一个小孩子,再禁不得这般赞扬。今太后如是,想着以后恐怕太后耳边或再有此语,臣妇越发惶恐。”
胡太后微微一笑,不辩喜怒,“有何可惶恐的,要是那孩子类大长公主,也是好事。”
“昨日臣妇见家中庭院树上有一处鸟雀搭的巢,夜里风紧,今日晨起,那巢已不知去向。”谢太太深深俯身,不再说话。
胡太后淡淡,“谢夫人想得太多了。这些年,魏国夫人从不进宫,知道她还好,哀家就放心了。”对一畔的谢贵妃道,“你母亲既进宫,你们母女去你宫里说说话儿吧。”
谢贵妃柔声领命。
麟趾宫。
这里是谢贵妃的地盘儿,谢太太轻松不少。谢贵妃先请母亲坐了,宫人捧上香茶,母女两个一并喝着茶,各自问了好,谢贵妃方说起昨日赏赐之事,道,“近来有些上贡的锦缎,我瞧着不错,想着中秋将近,倒是好给家里人做衣裳穿,偏巧陛下听到了,一并赏赐下去。”谢贵妃也未料到这十来年,陛下突然要赏赐方氏。而且,再过几日就是中秋,赏在中秋,方不着眼,偏生陛下就这么不年不节的赏了,倒像特意赏赐似的。是的,陛下是特意赏赐方氏。所以,她也在思量,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昨日,又传出方氏所出亲女类大长公主的话来……总是有些缘故的,不是吗?
谢太太叹口气,“你嫂子喜好清静,陛下赏赐,莫如便代领了。要说聪明,莫如是有的,可要说她像大长公主,一个十岁的孩子,委实过誉。”
知母莫若女。谢贵妃垂眸,看来,这个孩子,不是寻常的出众。谢贵妃笑,“也是,世人皆爱以讹传讹,便是有一分聪明,待传到宫里来,也成了十分天才。”
谢太太笑,“是啊。”
谢贵妃笑,“眼瞅着二弟大婚的日子快到了,公主府离家并不远,我想着家里也有许多要预备的,不知可预备齐全了?”
“都妥当了。”
母女两个说着话,谢太太将给长子纳了一房良妾的事也告知了长女。谢贵妃便心里有数了,今日母亲进宫,谢贵妃实也有要事相商,她入宫多年,周围皆是心腹宫人,此事仍是避开宫人说的,谢贵妃道,“陛下似有再立新后之意。”
此一言,便将谢太太今日进宫时的种种担忧尽数压了下去。谢太太先是一喜,后是一忧,她凝眉思量片刻,道,“宜安公主为陛下爱女。”
“是啊。”谢贵妃轻声一叹,倘陛下有立她之意,如何会让谢柏尚主。可她已是贵妃,膝下又有皇子,如何能不为皇子谋?
谢太太道,“娘娘莫急,我回去与你父亲商议。”
谢贵妃一笑,“母亲放心,我原也不是急性子。这事……”说着不由一声轻叹。
谢太太劝道,“娘娘,三皇子年纪尚小,世间难道还有比让三皇子平安长大更重要的事么?”
谢贵妃面容微肃,“母亲放心,我必不会舍本逐末的。”
“好好抚育三皇子,一个有光辉的人,便如天上的太阳,即便有黑夜,也终能照耀万物。”谢太太自然盼着闺女外孙好,但,此时不是太祖时,太祖只太宗一子,非太宗不可。如今太宗而立之年,已有五子四女。最重要的是,太宗还年轻,以后会有更多的儿子,谢家可以为三皇子争一争,可前提是,三皇子值得人为他一争。便如谢莫如,谢家为什么愿意为谢莫如甘冒风险,无外乎谢莫如足够出众。
谢贵妃当局之人,难免失了往日分寸,如今经母亲劝慰提醒,立刻觉着灵台清明,雍容更胜往昔,谢太太见闺女已有所悟,方问,“太后那里怎么说?”宫中亦有胡昭仪承宠,只是胡昭仪出身胡氏旁枝,母家平平,于后宫也不大显眼,膝下亦无子嗣,这样的宫妃,若进为后位,也不怪闺女心下不服。
谢贵妃道,“太后近来时常召见胡氏女。”
原来如此。此事不亦在此处多言,娘家心下有数便好,谢贵妃召进宫人,吩咐小厨房做了母亲爱吃的小菜,中午留饭,母女俩一并说了不少私房话。
昭德殿。
穆太宗用过午膳,大太监郑佳在一畔服侍,内侍于汾在殿外微一探头,郑佳过去,不一时回去轻禀,“谢氏女并未随谢夫人进宫。”
穆太宗不过一笑。
谢太太回府时已是过晌,往日她必要小憩片刻,如今有立后之事压在心上,哪里有星点儿睡意,由丫环服侍着换了家常衣裳,素蓝捧上一盏燕窝粥,谢太太喝了两口,让素馨叫莫如过来。
打发了屋内丫环婆子,只留谢莫如谢柏两人,谢太太先说了在慈安宫的事,谢莫如起身行礼,道,“多谢祖母回护。”
谢太太示意谢莫如坐下,笑,“这有什么可谢的,你既叫我祖母,我护你是应当。”
谢莫如一笑,看来谢家不只停留在口头上的赞赏,还愿意付出一些代价的。
谢太太这才说了陛下欲立新后的事,谢柏略一思量已道,“恐怕陛下无意娘娘。”他尚宜安公主,朝中便有微辞,言谢贵妃为陛下爱妃,陛下爱女下降贵妃胞弟,辈份不对。但,贵妃不是皇后,谢家也不算外戚,太后与公主相中的亲事,最终还是赐婚。
谢莫如并不急着下论断,道,“太太能给我说一说陛下先皇后的事么,我不大清楚。”
谢太太叹,“陛下元后楮皇后出身楮国公府,生下二公主便过逝了。宜安公主是陛下长女,生母胡皇后,胡皇后初入宫便是贵妃,有长女宜安公主与二皇子姐弟,胡贵妃病重时,陛下立为皇后。”
谢莫如又问,“胡家如何?”
谢太太道,“那是陛下母家,自然荣宠非常。”
“功绩呢,胡家可有什么卓著功绩?”
谢柏道,“承恩公次子胡悦镇守南安关,颇有战功。其三子胡慎在朝为户部侍郎,正是你爹顶头上峰。余者子弟,多有为官者。”
谢莫如眼神明亮,“二叔不是说胡太后无掌政之能么,胡家子弟这般出众,倒让我诧异。”
谢柏苦笑,“往前数二十年,胡家这些子弟尚且懵懂,老承恩公时,颇是糊涂,当今承恩公胞兄便因胡作妄为被判斩刑。”知道不?胡家与大长公主还是仇家。
谢莫如点头,很显然明白了谢柏的意思,又问,“宫中赵贵妃如何?”
“赵贵妃出身赵国公府,膝下有大皇子。”
谢莫如一笑,轻声道,“如果胡太后有意胡氏女为后,请娘娘一定要支持太后娘娘的意愿才好。”
谢太太道,“就不知赵家会不会动心了?”
谢莫如淡淡,“这个时候,先动心的那个,必是先输的那一个。”见谢太太有些犹疑,谢莫如不急不徐道,“历朝历代,废弃的皇后有多少,恐怕双手都数不过来。平民百姓之家,妇人依丈夫过活倒还罢了,我从未听说深宫之内君王的恩爱能长久的。与其将眼睛放在皇后之位,何不将眼光放得更远,太后之位难道不比皇后之位安稳数倍。皇帝可以废弃皇后,丈夫可以休弃妻子,唯有儿子不会背弃母亲。便如庄公立誓‘不及黄泉,无相见也’,最终不也‘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么?这个时候,无争便是争。二叔尚宜安公主,太后一系,是在拉拢咱家。娘娘不争后位,太后只会更喜欢娘娘,赵贵妃那里少一个竞争后位之人,也会安心,平平安安将三皇子养大,以后日子还长,何必争这一时。再反过来想,胡氏女即使入宫又如何,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她能掌控后宫?胡家把后位想得太简单了。”
只这一席话,谢太太便觉着,丈夫的决定再正确不过。这样的谢莫如,的确是值得谢家为她冒一些风险的。
谢太太道,“有太后娘娘在,怕也不难。”胡氏女年少,但胡太后在宫中浸淫多年,岂能小觑。
谢莫如问,“先胡皇后是承恩公之女,还是承恩公胞兄之女?”
谢太太微讶,谢莫如心下已明,接着问,“承恩公家可有适合做皇后的嫡出姑娘?”
这些事,谢太太是极熟的,不禁眉尖轻蹙,立刻道,“胡家五姑娘,宁荣大长公主所出,下月及笄,我见过,容貌极佳。”
“宁荣大长公主?”谢莫如思量片刻,听说太祖只宁平大长公主一个胞妹,道,“想来是靖江王同胞姐妹?”
谢太太点头,面露忧色,“宁荣大长公主是靖江王的胞妹,倘胡家舍得,胡姑娘这身份,也堪配后位。”
谢莫如笑,“我都不愁,祖母愁什么?”她的外祖母才叫仇家遍天下,非但在当政时宰了承恩公的同胞兄长,还迫使靖江王就藩,宁荣大长公主竟嫁了承恩公,这一家子对她而言,才叫仇上加仇,仇深似海哪。
谢太太安慰,“放心,你是谢家人。”
谢莫如还是言归正传,道,“做皇后,汉武皇后陈阿娇身份倒够尊贵,最终败得卫子夫之手。”
谢莫如就有这样的本领,陈阿娇原也是汉武帝姑妈管陶大长公主之女,今日类比胡五姑娘,何其相似。谢太太果然面色一缓,谢莫如继续道,“但如果想陛下立胡氏女为后,必是胡家嫡出之女,方能令人心服。倘胡姑娘天纵其才,此刻不争,是好事。不然,遇着陈阿娇那样的是福气,倘遇着武则天那样的,唐高宗之王皇后、萧淑妃是何下场?非但现在不要去争,便是日后胡姑娘生下嫡子,也不必急。”谢莫如道,“兔子跑得快,急慌慌的便容易撞在树上,一头碰死。乌龟行的慢,反是安稳千年。”
谢柏哈哈大笑,“真是促狭。”目光中却露出赞赏之色。
谢太太亦笑,嗔,“还颇多狂语。”
谢莫如也笑了,室内一时融融。今日二叔有意相让,令她有机会安祖母之心,总算能令祖母明白,家族的付出不是没有回报。
☆、第38章 中秋
有谢柏谢莫如的开解,谢太太遂放下心来,她也认为陛下无意自家娘娘为后,如今儿子与谢莫如都这般说,且谢太太便心安了。
是啊,日子还长呢,急什么。
不用急,亦不必急。
谢尚书回家听闻立后之事凝眉片刻,只有一句话,“谢家不因后妃皇子立足朝堂,请娘娘安心服侍陛下,用心教养皇子,方不负君恩。”当局者迷,三皇子不过十岁,这个时候,争什么后位?陛下不立后当然好,即使立后,谢贵妃也不要去争,又不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
谢太太道,“我在宫里也是这般劝娘娘的。”
“那就好。”闺女能居贵妃之位,自然不是笨的,只是人在局中,难免焦躁罢。谢尚书问,“太后有没有为难你?”
谢太太笑,“说不上为难,只是难免多问几句莫如。”便将慈安宫的事与丈夫说了。
谢尚书道,“可有告诉莫如?”
“那孩子,倒是沉稳。”
谢尚书颌首,谢莫如岂止是沉稳,她的眼睛,能看到常人不到之处,更难得心性开阔,是故前程可期。除非胡氏女有谢莫如的才干,否则便如谢莫如所言,哪怕进宫,这后位也不是容易坐稳的。退一步说,胡氏女倘真的有谢莫如的本事,那么,这后位储位不争也罢,老老实实的,以后外孙也是一地藩王。谢尚书道,“看来这次胡氏女及茾,承恩公府必定大宴宾客。”
谢太太道,“帖子一月前便送到了。”
谢尚书道,“丫头们以往年纪小,出门有限,不如你带她们去见识一二。”
谢太太道,“类大长公主之言还未散去,就去承恩公府?”
“不用担心,这种话以后更少不了,难不成还为这个不出门了?”再者,谢莫如想要有个出路,早晚得面对。她若连这个都应付不了,还想要什么以后?
谢尚书所虑者,另有其他。想了想,晚饭后还是叫了二子在书房商议。
如今昼短夜长,秋意渐浓,谢莫如仍坚持在晚饭前的傍晚时间在小花园里走一走,权当健身。她也在想,背后是谁酿出这等可怕计量,使得宜安公主下降谢家,此一举,非但永绝了谢贵妃入主凤仪宫之念,且将谢贵妃拉入胡氏一党,实在一举双得。更可怕是,这甜蜜的饵,谢家舍不得不吃,谢尚书那样的老油条,难道想不到此赐婚可能有碍三皇子?便是谢贵妃,恐怕也想得到,只是,皇帝年富力强,三皇子尚幼,储位谈之尚远,香饵在前,不忍不食罢了。待谢家蜜饵入腹,再有皇帝立后之议。
谢家与谢贵妃未料到的是,朝中竟然再会提立后之事!
可惜,此时,谢贵妃已然出局。
出局的不只谢贵妃,还有三皇子。
不,宜安公主这桩亲事,有碍三皇子是有的,但如果这时就认为三皇子出局,那么,就太武断了。三皇子倒是可因此机会平安长大,至于以后如何,还要看三皇子个人素质,倘真是龙章风姿,岂是一桩赐婚能挡得住的。
到底,是谁呢?
谁替胡家布下这天罗地网,将后位尽收囊中?
秋风微寒,谢莫如走的时间长了,双颊被风吹的冰凉,身上却是暖和的很,鼻尖儿沁出微汗。眼瞅着就是晚饭的时辰,张嬷嬷叫了自家姑娘回屋梳洗,笑道,“天气到底冷了,一早一晚的,姑娘便是喜欢在园中散步,也要多穿一些才好。”
谢莫如笑,“天冷倒觉着精神不少,不似夏日,总是热的人恹恹的。”
张嬷嬷笑,“别的姑娘都是怕冷,头一遭听人说天冷令人精神的。”
一主一仆叙着闲话,待梳洗妥当,谢莫如便去母亲那里一道用晚饭了。
谢莫如心中有谜团未解,晚饭亦有些心不在焉,方氏看她好几眼,谢莫如才算认真用起晚饭来。
晚饭后歇息片刻,待下人备好热水,谢莫如便去沐浴了。泡在暖融融的温水中,谢莫如暗叹,非但天冷令人舒服,天冷沐浴更令人舒服。
胡家背后有如此厉害之人,若是轻轻松松的被她个小小女子看穿,她也未免看轻天下人了。
谢莫如自嘲一笑,认真的沐浴一番,解了乏倦早早歇下。
第二日,谢莫如早早起身,张嬷嬷服侍她梳洗,笑道,“姑娘昨日歇得好。”
“是啊。”令人辗转反侧的,从来不是困境,而是未知。如今能获得一些外面的信息,她心下方安。
紫藤的手很巧,轻盈的为她挽好发髻,谢莫如出门,庭院中一地黄叶,云石畔的数盆菊花则是经寒愈艳,谢莫如笑,“各花应时令而开,果然是有道理的。花虽不能四季常开,可这世上若没有花,未免少了许多色彩。”
紫藤见谢莫如心情好,便笑道,“姑娘前儿还说棉花便是永不调落的花呢。”
谢莫如笑,“棉花虽叫花,却是果。”
紫藤陪她去园中散步,园中花木多被秋风所催,谢莫如常走的路上落满黄叶,紫藤道,“该叫婆子扫干净,不然倒污了姑娘的绣鞋。”
谢莫如不以为意,“咱们起的早,婆子便是能起的更早,黑灯瞎火的也没法儿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