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
罗萍下意识地想要反驳。
尽管她从来不会反驳。她只会把一切都藏在心里,躲在没有人的小角落里翻来覆去地让那些见不得光的故事慢慢发酵。
即便是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陆少阳,到底没有经历过,不会懂得那种全世界都与之为敌的感觉,那是拼尽全力也无法挣脱的无边黑暗。
何况,罗萍不认为有人会不需要陆少阳的好意。那毕竟是生活优渥而美好的小公主们都希望以此锦上添花的东西,她这样总是藏在见不到光的犄角旮旯里的人更不忍心拒绝。
谁不向往光明呢。
就像陆少阳遍布全国的那么多粉丝一样。
咚咚。
敲玻璃的声音猛地将罗萍从复杂的思绪中拉了出来。
陆诗琪回来了?
罗萍这么想着,却在车窗摇下来之后,看见了一张被口罩遮得严严实实的脸,唯独露出的一双眼睛明亮得分外耀眼。
应该是个女孩子,却剪了短发,看上去有一种独特的张扬自信。
“季宁宁?”陆少阳一愣。
罗萍不喜欢陆诗琪,正如陆诗琪也不喜欢罗萍。
这并不是两个女人天生的互相排斥,而是陆诗琪打心底里不喜欢罗萍这个人。
但不是罗萍自以为的那些她理所应当受欺负的理由,实际上陆诗琪对她的身高、长相、爱不爱说话、有没有特长、在学校受不受人喜欢……通通没有兴趣。当然,她也不是对罗萍的遭遇一点怜悯之心都没有,而是来自于他人的同情原本就是有限度的。
就像陆诗琪看电视剧,主角再怎么丑闻缠身,这部剧摆在她面前,她还是会看;但片方再怎么卖情怀,内容无趣到比烂片都不吸引人,她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归根结底,陆诗琪并不是陆少阳。
她也不是罗萍。
——遇到困难不知道反抗,遇到机会不知道把握,只懂得委委屈屈地躲在角落里啜泣,等着人来安慰她来为她出头。
要是罗萍年龄还小,无法反抗全世界的恶意也就罢了,可她分明已经是个能独立承担责任的成年人,早就能够从过去中走出来了。
要是罗萍和陆少阳真有某种亲密无间的关系也就罢了,可事实上罗萍只不过和陆少阳同桌过一段时间,和陆少阳那些也许根本没说过几句话却能表现得格外热情的同学校友没有任何区别。
她的她的人生和陆少阳根本没有半毛钱,凭什么陆少阳还得救人就到底般地对她的人生负责?
这般厚颜无耻,自然迅速将陆诗琪对她的容忍消磨殆尽。
举手之劳对于苦痛中的人来说有时可能是救命的稻草,然而旁人原本也没有义务必须施以举手之劳。尤其是对于连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的人。
即便这样冷漠到近乎刻薄的想法在陆家唯独只有年幼的陆诗琪拥有,她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另类。
——谁没有过痛苦呢。
并不是只有罗萍才有着不堪回首的过去。陆少阳曾被人直接从楼上推下,痛得腰都直不起来仍坚持拍戏;季宁宁以前也被网络暴力逼到自杀,可她还不是坚强地挺过来了。
“公众人物”原本就不是他们理所应当强大的理由,而是他们靠着顽强的精神才能成为公众人物。
就连陆诗琪自己……
谁的人生没有痛苦。哪个像罗萍一样,二十多岁快到三十的人了,一张脸上永远写满了苦大仇深,整天只知道自怨自艾,将自己关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靠着赚取的微薄薪水勉强度日。
这样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偏偏被过去束缚住的罗萍怎么也参不透。陆诗琪不狠狠骂她几句已经算是她脾气好了,然而罗萍仍是如同受了天大的委屈,惹得陆少阳责怪她作为主人态度不好。
小公举陆诗琪也感觉受了天大的委屈。
她的脾气不能发在陆家,自然就发在了罗萍的身上。
陆少阳不让她这个主人发,她就找能够发的人来发。
对比之下陆诗琪愈发喜欢季宁宁。同样是逆境中走出来的人,季宁宁的坚韧刻在骨子里,而不是挂在嘴上。
陆诗琪将季宁宁带到陆少阳的车前。
季宁宁弯下腰。
车窗玻璃让她从外边只能看见倒映在上面的自己,看不见坐在里面的陆少阳。陆少阳却可以看见她。于是季宁宁用力敲了敲窗户,对她想象中的陆少阳微笑。
如她所料,车窗很快被摇下来,露出那张熟悉俊朗的面庞。
“季宁宁?”陆少阳一如既往地对她笑。
季宁宁抬眼看了看瑟缩在后座的罗萍,原本还有些混乱的思绪一下子又平静下来。
虽然很惊讶无意中碰见的小女孩居然是陆少阳的妹妹,也没想到会碰上修罗场这样的狗血戏码……她的担心果然是多余的。陆少阳根本不可能遇到必须她来营救不可的困境,只不过总有人以为他需要帮助以至于为他前仆后继。
因为陆少阳这个人真是太具有迷惑性了。
罗萍和陆诗琪的冲突,来自于各自的经历和立场不同,而陆少阳则成了她们博弈的焦点。
可她们都误会了,甚至是像季宁宁一样明知是误会也总忍不住误会。
——实际陆少阳谁也不喜欢,也没有谁会让他感到困扰。
他并不介意帮罗萍一把,也不介意过于早熟的陆诗琪如同当年那些仗着自己年幼就肆意欺压他人的恶人般对罗萍态度恶劣。
他清楚地知道好意并不是对别人的人生指手画脚的理由。
“陆队,”季宁宁便也摘下口罩,露出轻松灿烂的笑容,“今天的演唱会很棒,恭喜你。”
对于一个歌手来说,这无疑是最好的夸奖,尤其是对还未从刚才演唱会的热烈气氛中完全挣脱出来的陆少阳。他又是毫不掩饰自己内心的性子,嘴角顿时得意地高高翘起:“那是必须的。”这样的神采飞扬反而让季宁宁想打击他,不过还没来得及开口,陆少阳又接着说,“上一场和下一场也很棒,你居然不来看,真是太遗憾了。”
在季宁宁听来,这话当然是赤裸裸的炫耀。
在陆诗琪听来,却无异于邀请。
季宁宁和陆少阳的关系果然好。她暗自瞥见被忽略的罗萍一下子变得愈发灰暗的神色,窃喜不已。
“宁宁姐,”既然已经认定找来季宁宁这个外援是无比正确的选择,陆诗琪当然顺水推舟地想让季宁宁坐上车,“正好今天遇上了,来我们家玩吧。爸爸妈妈肯定也很想见你。”
她笑得单纯无辜,仿若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不,她原本就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再怎么早熟,都掩盖不了陆诗琪只是个小学生的事实。
过于复杂的人际关系和生活状况并不能赋予她许多成年人都不见得拥有的情感。她只看得到罗萍因她前所未有而毫无保留的热情,仿若被刺痛一般更深地垂下了头,却看不到她眼底的灰败,犹如将死之人般找不到任何神采。
更看不到她身上充满了戾气的弹幕——来自于罗萍自己,更多的还是身边的人。
季宁宁心里蓦地一紧。
陆诗琪还能拿年龄当做任性的借口,她却不可以。
季宁宁摸了摸口袋。走的时候龚紫塞了她几颗糖,说是路上如果无聊了就给陆诗琪。现在她却要将这样哄小孩的做法用在另一个大人身上。
季宁宁叹了口气,仿佛听了陆诗琪的话一般,走到后面打开车门,却并不走进去,只是弯腰看着罗萍:“嗨。”
“……你好。”罗萍小声地说。
她缩着脖子,像只受了惊的小鸟,紧紧地收拢着羽翼,大概季宁宁伸手去碰她的话,她会在瞬间惊慌失措地飞走。
但她飞不走。车内是个逼仄的空间,她已经紧紧贴在了车门上,再没有可以逃跑的地方。
她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季宁宁欺身上前,瘦弱的身子却如同轰然倒塌的摩天大厦,似乎要将她压垮。
最终在距离她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下。
季宁宁的嘴角弯起柔和的弧度,动作也分外柔和,轻轻拉起了罗萍的手,将什么放在了她的手心。
待季宁宁坦然地抽回身,罗萍忐忑地张开手,才发现是几颗果糖,隔着糖纸她都能闻到水果的清香。
她下意识地又将手慢慢收紧。
“这是?”她惊讶地抬眼看季宁宁,一时连对陌生人的害怕都忘记了。
季宁宁绽开陆少阳式明朗的笑容:“这是礼物。”
想了想,她还冲罗萍眨了眨眼:“是给可爱的女孩子的礼物。”
在她屁股后面目睹一切的陆诗琪:“……”
自从季宁宁走了这么个锐不可当的路线,陆诗琪觉得她连走路都气势汹汹,一看就是要和人撕逼的。于是这一路她也分外期待季宁宁碾压罗萍的美好画面。
结果……季宁宁这是在干嘛?
被陆少阳同化了?
还是脑子被驴踢了想要圈罗萍这个一穷二白的粉丝?
总而言之:excuse me???
陆诗琪感觉她的小心灵受到了伤害:她好不容易拉到的外援却毫不犹豫地叛变了,现在她的阵营似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宁宁姐?”陆诗琪眼巴巴地望着已经退了出来的季宁宁。她内心还有一点小小的期盼,季宁宁只是被罗萍可怜兮兮的外表给骗了,实际相处上一段时间,她就会厌烦这个自以为全世界都欠了她的女人。
谁知道季宁宁根本不给她这个几乎,只是摸了摸她的头,示意她坐上车之后,没有任何迟疑地关了车门。
然后季宁宁才后退几步,来到陆少阳的面前,邀功般地说:“我把你妹妹平安送回来啦,是不是特别感谢我?感谢我就别放她一个人在外面,这么小的孩子,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你就等着哭去吧。”
“嗯,谢谢你。”陆少阳点点头。
乖巧得像是罗萍记忆中那个三好学生陆班长。
“宁宁姐。”陆诗琪扶着前面的座椅,拼命地从空隙之间把脑袋往前探。这个时候她真的急得不行了。
季宁宁好笑地从车窗外把手伸进去,屈指弹了弹她的额头。
直到陆诗琪捂着额头委屈地坐回去,季宁宁才扭头对陆少阳说:“今天我还有事,之后我们再约啊。”
打从一开始,她就没打算留下来。
即便她甘愿随着陆诗琪走这一趟,却一点都不愿意留下来。
季宁宁这个人,从来只在公众面前表现得放肆,私底下却最为克制。说着喜欢,却自己掐断了任何发展的机会,始终紧守着雷池一步不敢跨越,连和他多说几句话都像是要耗费她全部精力一般。
——这个人明明是喜欢着他的。
却理智得不像话。
“好。”但陆少阳最终也只是含笑点头。
说完之后季宁宁就摇着手开开心心地走了,陆少阳也冲她挥手,不过摇上车窗之后他仍是盯着季宁宁的背影直到确认她平安无事地消失才收回视线,扭头平静地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
熟悉的地址。
罗萍顿时惊讶道:“陆少阳你……要去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