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节

    商细蕊紧闭着眼睛,陷在死亡的幻觉里出不来。
    程美心说:“害了程凤台的人来了,你不去看看?”
    商细蕊睁开眼,眼珠子慢慢转到程美心脸上。程美心对他冷笑一笑,自行走了。商细蕊呆了一会儿,一脚踹开棺材板,从里面翻身起来。
    在那长长的游廊里,商细蕊跟在程美心背后四五步的距离在走。程美心知道后面跟了这么一个杀气腾腾的人,她一点儿也不放在心上,气定神闲地说:“商老板,我阿弟冤枉死了!日本人捏着你的把柄,威胁他,两次三次逼他从土匪窝里运军火,这哪成啊!他是个少爷啊!哪会在枪口底下讨生活啊!我们劝他不要去,不要去。他说不行的,我不去,日本人要害商老板的,我一定要去。结果怎么样,日本人和土匪打起来,苦了我阿弟,搭上一条命!正好,日本头子今天就在这里,商老板,有什么误会,不如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和他们当面说清楚,放过我们程家。我过去有言语失礼的地方,先给你赔不是,你要钱要房,程家也尽够!你给程凤台留条命下来吧!”
    程美心絮絮的拿话刺激商细蕊,商细蕊一言不发,神情愈发绷得不对。他们两个的组合如此诡异,蒋梦萍在园子那头远远看见了,问老妈子:“前头怎么了?”
    老妈子道:“说是来了日本人,来看二爷的。”
    蒋梦萍看见商细蕊的神色,觉得不安:“商老板也是去见日本人么?”说着要过去看。老妈子劝也劝不住,只得搀她去了。
    九条将军被留仙洞内炸破的乱石掩埋,坂田捉了几百名中国壮劳力挖到现在,也没能挖出九条的尸首。当时的日本兵差不多都打没了,逃进山林间有几个幸存的,都说不清楚究竟怎么一回事,山洞里面就轰隆炸了起来,外面还有土匪守株待兔。总之,他们在前线疲战撤退,应对得措手不及,对方有备而来,又有地理优势,这仗怎么打得赢?哪想得到呢,一群土匪,竟有同日本军队干仗的勇气与战力。
    坂田不是不怀疑,按着心里的疑云,先收拾九条留下的残局,然而这疑云越聚越大,他怀疑洞中有诈,怀疑土匪是幌子,甚至怀疑程凤台是否有蹊跷。听说程凤台真要死了,坂田带着军医来探病。军医检查的结果也是快要死了,气管里哮鸣音很重,恐怕炎症已经蔓延到了肺脏,对坂田一点头,当场采了两管血放在箱子里提走,说是给程凤台找好药去。坂田一直看不起程凤台,不相信他会为了国家为了战争牺牲自己的性命,见他果然病危,疑心顿时散去大半,向二奶奶一鞠躬,做出诚挚慰问。而在二奶奶看来,坂田为了九条剧烈哀痛,现已形容枯槁,面目全非,是一具站立的焦黄的骷髅,看样子八成得死在程凤台前头,施施然受了礼,心里觉得很痛快。
    商细蕊在房门口站住脚,日本军医正与他擦肩而过。坂田知道中国大户人家的规矩,和日本差不多,轻易不让亲属之外的成年男子进入内院,因此士兵都留在二门之外,屋里就他一个日本人。商细蕊一眼就叨住了这个日本人。坂田与程美心寒暄之后,也看见了商细蕊。
    商细蕊进屋来,二奶奶与商细蕊相处几天,已能辨别商细蕊的神情颜色,见着商细蕊的脸,她心里一惊,忙打发说:“你去看看参汤好了没有!”
    商细蕊充耳不闻,只朝里厢走,二奶奶厉色叫道:“商老板!”
    坂田重新看向商细蕊。
    商细蕊走到床前,眼眸子阴暗下去,悄悄把二奶奶做针线的金剪子捏在手里,等他眼睛看向程凤台的睡容,眸子里那阴暗一扫而空,变成一种深沉的温馨,含着留恋的,商细蕊伸手摸了摸程凤台的脸颊,他的脸烫得像火炭,又摸了摸他的眉毛,眉毛是偷了戏子的墨笔勾的。商细蕊把这张脸记在心里,保准下辈子也忘不掉,然后转过身,朝坂田走过去。
    二奶奶忙着把坂田送走,坂田还没跨出门,商细蕊从后面撵上来,她心提到嗓子眼了,直拽程美心的袖子。程美心也激动得不得了,她可太知道商细蕊是什么样的货了,刚才句句点在火药上,商细蕊要不炸,他就不是商细蕊!
    商细蕊快步紧逼,坂田察觉不妙,来不及回头,根据直觉便去解腰带的枪扣,已经迟了。商细蕊反手一剪子,在坂田背后扎出一个血窟窿。做针线的剪子肚大嘴小,实在不是杀人的利器。坂田往前狂奔,跑到院子里,用日本话朝外面喊卫兵,一手摸出手枪,商细蕊飞起就是一脚,手枪斜飞出去落在远处。商细蕊撂倒了坂田,翻身而上,一手掐着他脖子,一手就要拿剪刀扎他喉咙!
    这一剪子下去,坂田就没命了。蒋梦萍在门口发出尖叫:“细伢儿!你可不能啊!”扑上来便夺剪刀。剪刀划破了蒋梦萍的手,热血滑腻腻的,商细蕊杀红了眼,随手一推,就把蒋梦萍推倒在地。蒋梦萍一只血手捂着肚子起不来,满额头的汗,竭力喊道:“细伢儿!你杀他,你杀了他!你还活得了吗!”
    商细蕊没想活,程凤台眼看活不成了,他还活个什么劲!在这之前,更该死的,就是日本人!他的好日子,就是从这群水鬼上了岸以后化为乌有,害他吃尽冤枉还不够,现在又要来夺程凤台的命!索性大家都别活,阎王殿里再论恩怨!商细蕊再次发起力量将坂田打倒在地,坂田醒过闷来,与商细蕊近身肉搏。三拳两脚打死一个大活人都是小说里的情节,就是力气武功如商细蕊,徒手杀人也是不易,何况坂田行伍多年,也有着些格斗底子。就在纠缠之中,外头卫兵赶到了,枪托子照着商细蕊脑袋就是一杵,把他打得趴下,另一个卫兵用军靴跺他握剪子的手,跺了好几下,商细蕊痛的失去知觉,颤抖着缓缓松开了。其他几支枪霎时上膛,瞄准着,只等坂田下令,他们就把商细蕊当刺客击毙。
    坂田受了几剪子的皮肉伤,未有性命之忧。蒋梦萍哭着喊着哀求道:“这位长官!你行行好,饶了他,他不是有意的呀!他是个病人!他神志不清!”
    二奶奶要说话,程美心截在她前头说:“商老板!我们把你当客人招待,你无缘无故的在我们家动刀子,存心连累人吗!”
    坂田的后背还在往外滋血,他懒得和女人们废话。看看这个商老板,再想想屋子横躺的程凤台,坂田对要员名人的态度向来慎重,上面的意思也是笼络为主,在这杀了商细蕊,中国人会怎么说?中国人会说他是行刺的义士,他就真成了梁红玉!必须斟酌之后再做决定。坂田一挥手,示意士兵把商细蕊带走。蒋梦萍挣扎着要从地上起来,要去哀求坂田,可是肚子忽然剧痛,恐怕要生了。
    商细蕊脑子脑子昏昏沉沉,被架着走,他听见蒋梦萍的呼痛,艰难的扭头看过去,蒋梦萍的泪盈盈的目光正看过来,姐弟两个这么样遥遥互望了一眼。多少年了,她的眼睛还和商细蕊的记忆中的一模一样,总是浸在泪水里。
    九条将军葬身远方,坂田沉沦在悲痛与愤怒中,竟比雪之丞这个亲弟弟更尽哀。雪之丞少去九条的压力,坂田腾不出空拾捯他,他人也开朗了,脸色也红润了,连背脊骨也挺起来了,大概过一阵子,九条家会甄选其他优秀的子弟进入中国战场,不死不休。但是在那之前,雪之丞已经做好逃跑的准备。
    现在,坂田在军医这里接受包扎,身边医生在汇报程凤台的病情,说程凤台除去后续医疗不利,导致感染的问题,起初的伤也着实不轻,骨头断了好几根,扎伤了内脏,死里逃生不是作伪作得出来的。坂田听了半晌无语,军医问:“真的给他药吗?”坂田多么不甘心,九条横死在留仙洞,这个中国人却活了下来!权衡之后,他气馁地一挥手,军医退下去,他抬头问雪之丞:“什么事?”
    九条一死,雪之丞胆子大多了,坂田虽然军阶在他之上,论身份,不过是一个家臣,不信他敢像哥哥那样打他嘴巴。雪之丞昂着脑袋替商细蕊求情,说商细蕊在中国民间地位很高,如果伤害他,会使中国人产生抵抗情绪,并且商细蕊有许多名流朋友,连他们一起得罪,弄得人心惶惶,很不值得。雪之丞四五岁上离开日本,日语说得不甚流利,带着洋腔,听得头疼。坂田一直不肯承认雪之丞也是九条家的一员,九条将军殉国,不见雪之丞有什么表示,一个中国戏子被羁押,雪之丞倒是伤心伤肝振振有词的。坂田心里替九条难受,拔高嗓门,让雪之丞立刻滚出去。
    雪之丞不敢不滚,滚出去之后,想了想,决定带一点吃的到大牢见商细蕊。这时候已经是凌晨,商细蕊进来的时候,本来与其他犯人关在一起,赶上耳朵不好,别的犯人与他搭讪,他没有理,所以人缘就不好,不到半天就与找茬子的人打了一架,衣服叫人撕烂了不算,身上值钱些的戒指手表也叫抢走了。到夜深人静,商细蕊杀坂田的义愤劲儿过去,开始后悔了。他不在,谁给程凤台喂汤喂水?程凤台目前命若悬丝,万一就在此时咽气,他连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坂田没有杀成,又见不着程凤台,商细蕊恨极了自己的暴躁性格,扒着栏杆发出痛苦的狂啸。
    商细蕊的嗓子狂啸起来是怎样的动静,可以想见,整座牢都惊动了!同室的狱友被他叫的耳朵眼疼,撸袖子要打他,不劳他们动手,狱卒率先打开牢门将商细蕊提出来。商细蕊刚才还在反省自己性格暴躁,但显然没有反省出成果,一出牢狱,他如同鱼入汪洋,活络起来,居然企图在重重把守的日本监狱中逃出去,施展了一套飞檐走壁的功夫,引得狱友们给他鼓掌叫好。狱卒见多了这种不识相的货色,围拢了捉住他,也不向上级汇报,直接按在地上一顿痛揍,揍完了扔到单间去,不给水不给饭,只有一只尿桶,腌臜他。
    商细蕊其实已经无所谓在哪里,如果不是在程凤台身边,他在哪里都一样,浑身的疼,疼也不觉得疼。真想程凤台啊!想程凤台和他说说话,想得心都要炸开,浑身血都要熬干了。商细蕊背靠墙根坐着,仰起脑袋,月光照亮他半边身子和肩膀,血迹是没揉开的胭脂。程凤台受伤至今,商细蕊没有开口唱过一句戏,但是现在要唱了,实际上,他是个顶没出息的人,这小半辈子,心里总得有一样沉甸甸的事物坠着他,他才能脚踏实地的活。过去是戏,现在是程凤台。离了程凤台,倘若再不唱两嗓子戏,他怕自己神志四散流溢,轻飘飘奔月而去,只在人间留下一个疯人的躯壳。
    商细蕊望着月亮,一张嘴,唱的是嫦娥。
    此地关押的犯人自然都是此地老百姓,此地的老百姓,有不认识商细蕊这张脸的,没有不认识商细蕊这嗓子戏的,听见了递声相告:“好像是商老板!”
    “可不是商老板!”
    “商郎在这儿呢!”
    雪之丞来看商细蕊的时候,天光微亮,商细蕊已唱了整整一宿。大半犯人没有瞌睡,竖起耳朵跟着听了一夜。商细蕊唱腔幽婉清旷,悦耳动人,狱卒虽不是戏迷,也颇觉得解闷,甚至搬把椅子坐商细蕊房门口听,议论说:“居然真是商老板!他一个唱戏的,怎么得罪上日本人了!”说着,见到雪之丞过来,起立敬礼。雪之丞不用问,循着戏音就知道商细蕊在哪里。从窗口望过去,勃然大怒:“你们!你们敢打他!还把他关在这种地方!你们知道他是谁!”
    狱卒当真答问:“是商老板不是?”
    雪之丞气极,想到中国人并不尊重戏子,指望他们给商细蕊优待是不能的,便拿出日本长官的腔调,命令狱卒给商细蕊换一间好房间。狱卒苦脸道:“不敢放他出来,他要跑呢!”
    雪之丞瞪眼:“八嘎!现在就换!”
    狱卒们不懂日本话,就认这一句,八嘎代表日本人相当愤怒的意思,再不遵从,就要杀人。狱卒连忙开了门锁,雪之丞向内跨入一步:“商!你还好吗!”
    商细蕊停下嗓子,抬头见他,说:“你来带我出去?”
    雪之丞面露愧色,摇摇头。
    商细蕊说:“我劫了你,你带我出去。”
    雪之丞说:“坂田很不把我当一回事,恐怕不会顾及我的安危。”
    商细蕊不说话了。雪之丞说:“坂田被你刺伤,等他略好一点……给我几天时间,我一定想办法让你出去!”
    商细蕊想了想:“我告诉你几个人,让他们来救我,就说商细蕊感恩戴德了!”
    狱卒目瞪口呆听着他俩商量越狱,等他们说妥当,方才想起挪屋子。接下来商细蕊很配合,擦洗干净头脸的血迹,换上件旧衣裳,他的狂躁像是瞬间又好了,蹲在比较干净的一间朝阳的单间,吃了许多雪之丞带给他的饼干,还是觉得很饿。有狱友听上了瘾头,遥遥喊他:“商郎!商郎还在不在了!来一嗓子呗!”商细蕊却没有再唱过戏了。
    第131章 (全文完)
    坂田肩胛骨受伤,打板子固定住胳膊,只有一只手可以用。他用这只手反复多次接起电话,都是来为商细蕊求情的,还有求到门上来的。雪之丞认为中国人不敬戏子,坂田却认为中国人太爱重戏子。日本占领北平年余,这些名流缩着脑袋一个屁都不放,如今为着商细蕊,排长队打电话到他案头软硬兼施,牢里关了许多的抗日份子,他们却只愿意搭救一个戏曲演员,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
    坂田挂了电话,往后背椅一靠,感到久违的安定。
    程家那边,蒋梦萍撕心裂肺六个小时,艰难产下一对龙凤双生子。程家这边顾着病人,那边顾着产妇,哪里还顾得商细蕊,等范涟知道商细蕊被日本人捉走,已经是两天一夜以后的事了。二奶奶告诉他:唱戏的和日本人动刀子,叫日本人带走了。她也不说救,也不说不救,看上去事不关己。但是范涟肯定不能袖手旁观,毕竟在程家门里出的事,有个好歹,程凤台醒了他担不起责任,中国政府转移了,他除了花钱没有别的办法,越过杜七这个炸药桶子,自己到处疏通关系。
    对商细蕊被捕的事,二奶奶心里怎么想的,没有人知道,她是涵养功夫极好的当家奶奶,蒋梦萍几次问起来,她都纹丝不动的给敷衍过去。但是背着人,二奶奶独自坐到程凤台床边,久久的无语,天色暗下,她也不点灯,轻声说:“你还不醒。别怪我不教你知道,唱戏的为了给你报仇,命都不要了,拿剪子扎日本人!被日本人抓去了。”
    程凤台的头发长了,拂在眉毛上,二奶奶替他拨开了:“被日本鬼子捉去,还能有个好?枪毙都是轻的!他不是会唱戏?偏偏要拔他舌头,大卸八块!你呢?你不去救他?你就这么狠心呀?”说着鼻尖一酸,二奶奶低头擦了擦眼泪:“这样不死不活的,你是要活活熬干了我们……”此时,仿佛看见程凤台的眉毛一动,喉咙发出一声低吟。二奶奶没看清程凤台面庞的颤动,那一声低吟却听得分明,顾不得脸上的泪,忙叫方医生进来看。然而方医生仔细检查一遍,并没有发现哪有起色。
    二奶奶揪心得很:“都退烧了,怎么还不醒?到底哪里出的毛病?”
    方医生说:“陷入昏迷的原因有很多,我估计是那次手术的时候,医疗条件不到位,造成……”
    方医生还没说完,二奶奶身边的林妈凑上来说:“二爷好好的!也没缺胳膊少腿,能咽汤能咽药,哪就醒不过来!还是照我说,赶明儿找个风水先生摆个阵,把二爷的魂魄招回来!”方医生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不吱声。林妈接着说:“二奶奶忘了过去马厩的杠子?杠子教马蹄踹了头,也是什么毛病没有,就醒不过来。后来请先生做了法,让他侄子上房顶喊魂喊回来的不是?”二奶奶被说得没了主意,只在发怔。林妈急得拍大腿:“我的好奶奶!这还想什么的?大姑奶奶是上海滩的千金小姐,花园洋房里养大的娇娇,才见过多少世面?她哪知道这里头的玄妙!只要你点头,明天就把先生请来,就试试,不成也不碍的!”
    正是病急乱投医,二奶奶被说活了心思,默默忖着,被老妈子丫鬟佣走了。方医生见惯了高门大户里的怪事,风水先生算什么,他还见过一边挂着药水,一边萨满喷火驱鬼的。病好了是法师们的灵通,人死了倒要找医生的晦气。方医生自问尽足了本分,这件事上,他不说话。
    商细蕊被关的第五天,各种钱财关系到位了,坂田在办公室召见他。这五天里,商细蕊被逼问了无数遍是否有人指使他动手,每一问,商细蕊就说:我替程凤台报仇,还用人指使?你们不看报?不知道我和他的交情?审问的人是日方的翻译,说中国话都费劲,哪知道他们俩的猫腻,不识相往下再问,商细蕊就说:告诉你们,程凤台是我的老婆,你们逼他走货,害他重伤,杀妻之仇,得偿命!
    报告递到坂田面前,坂田看也不要看,他是怀疑过程凤台,但是对商细蕊,不过例行审问,没想审出这么一套臭不要脸的词儿。程凤台受伤的内情,坂田当然不会对商细蕊做解释,他胳膊挂在脖子上,商细蕊身上伤也没好,双方都挂了彩,双方都不甚体面,中间立着一个气色很好的雪之丞。坂田鹰隼一样的目光盯着商细蕊瞧,故意绷着他,不与他说话。一般的阶下囚,被这样处置,生死未卜,都要胆寒了。商细蕊迎面对上去,眼睛里两股硬力道,要不是惦记程凤台,要不是真的没胜算,他还想捅坂田一剪子。
    “商老板,一年前,你穿和服表演歌舞伎的照片被公开出来,成为亲日的铁证。”坂田开口说:“但是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件事使你受了很多冤屈。为什么冤屈?日本的服装和戏曲不好吗?”
    商细蕊逃了好多次义务戏,商细蕊公开非议日本帝国,商细蕊刺伤了日本军官,那很多罪名,坂田单来这么一句,雪之丞也没有料到,忙就要替商细蕊辩白。坂田一举手,不许他说话。
    商细蕊不答腔。
    坂田说:“托程凤台的福,你们中国的京戏我听过。嘈杂,艳俗,混乱。只有鼓不错。”
    言下之意,难道要商细蕊当场给他表演个鼓套子不成?坂田拨出一个电话,咕叽一句日文,门外得了令,送进东西来。最好别是鼓,商细蕊怕自己控制不住,用鼓槌捶破了坂田的头,不禁捏紧了拳头,准备憋一出《骂曹》。横眼一看,来的不是鼓,是一件织金绣银的华丽和服。
    坂田看一眼和服:“商老板,请为我演一次歌舞伎。然后,你就可以带着程凤台的药离开这里了。”
    雪之丞听得目瞪口呆。这叫怎么回事!坂田什么时候爱看歌舞伎了!他就是在陆军俱乐部里,看到原汁原味的歌舞伎也从来不动心,他不是爱看戏的人呀!还是为了刁难商细蕊!
    雪之丞抢上前,出手按着和服,不让商细蕊动,蹦豆子一样倒出日本话。他哥哥还活着的时候,他可不敢这么横,主要还是不信坂田敢扇他。坂田是不扇他,坂田整个儿把他忽视掉,只与商细蕊较劲。两人眼神对峙一阵,商细蕊说:“那天我演的旦,叫云中绝间姬。后来问了杜七,杜七说她是日本神话里的一个仙女,以身犯险给百姓降雨露。”他推开雪之丞,抖落开和服,流金溢彩的一件衣裳,面料做工从手里一过,商细蕊就知道它的贵,坂田刁难人还挺舍得下本的。
    商细蕊轻嗤:“真有意思。不懂戏就罢了,为什么要用你们的仙女来恶心人?”
    坂田怔住了。雪之丞是个懂艺术的玲珑人物,最先明白商细蕊的意思,仿佛是被人吐了口痰在脸上,面红耳赤,无地自容,就在商细蕊摆要将和服穿上身之前,他猛然夺过和服,团成一团紧紧抱在怀里,再把程凤台的药往商细蕊手里一塞。他忽然也不尊重商细蕊了,用力向门口推他,高叫道:“不许演!不许你扮她!你走!快走!”雪之丞所珍视的戏曲,在他心中不分高下,不分国别,怎么能被这两个混蛋轮番羞辱!云中绝间姬和打仗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把她叫出来!
    面对雪之丞暴起的狂怒,坂田竟也没有拦着。商细蕊就被这样撵出了陆军部,他在走廊里呆呆站了一会儿,来不及得意,转身发足狂奔向锣鼓巷。
    这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深秋,太阳大而风很凉,商细蕊身上的衣服薄了,但是跑起来也不觉得冷。商宅离程宅街头街尾的距离,他满可以回家一趟洗洗脸换换衣裳喘口气,与朋友们商量着怎么再进程家的门,可是他不,他等不了这一时半刻。走到程家的小角门,因为不知道里面程美心和她的兵还在不在,不敢硬闯,兜兜转转绕了半圈,望着那墙头发愁。程家周围可太干净了,连个摆摊的都没有,更别提破箩筐破水缸,他现在身上新伤叠旧伤,飞不大起来了。
    巷子口有个卖秋梨的小贩路过,商细蕊一眼瞅见,吆喝他:“嘿!过来!”小贩以为是主顾要买梨,兴冲冲就来了。走到巷子里,商细蕊往墙角一指:“手贴墙,趴哪!”小贩以为是遇着打劫的,看商细蕊气势汹汹,怕得呆立住。商细蕊揪着他按墙上,小贩直叫唤:“今儿刚出摊!没卖出钱!”商细蕊说:“闭嘴!蹲下!”退后两步,蹬着小贩的肩,飞身上了墙。小贩仰头看看高墙,稀里糊涂成了入室大盗的同伙,一声不敢出,挑起担子跑得飞快。
    程家正在预备给程凤台喊魂的事宜,风水先生焚了符纸做了法,命人取一只三岁往上的大公鸡拿红线拴着爪子,抱到十字路口去,鸡朝哪边走,就让大少爷上屋顶朝哪边喊他爸爸的名字。这一切刚准备好了,商细蕊就到了。
    商细蕊视若无睹穿过程家的亲属们,他走得又急又快,目不斜视,与人基本的互动反应都没有,倒像被法术招来的一个阴阳两隔的鬼,一脚踏灭法阵内的香灰,直入卧房。别人尚且来不及反应,二奶奶提着裙角紧跟过去了,一进去,只见商细蕊像第一次来的时候那样跪在床边,合着眼,把面颊贴在程凤台的手心里。程凤台几天得不到他喂汤水,明显的瘦了,但是,还好,他还活着。
    二奶奶看见商细蕊脸上的青和紫,返身关了门,问他:“他们打你了?”
    商细蕊睁开眼睛:“我也打他们了。”
    二奶奶不言语,走开片刻,再进屋,手里多了只热馍馍,馍馍横掰开,里面夹了两片厚切流油的腊肉:“吃吧。”
    商细蕊起身从她手里接过来,张大嘴巴就咬掉半只,他太饿了,一只还没有吃完,外面有丫头的声音:“二奶奶,鸡朝北走了,大少爷该上房了。”
    二奶奶撇下商细蕊,出去看顾儿子的安全。商细蕊一心一意地吃馍馍,过了会儿,听见房顶上传来幽幽的叫喊,叫的是程凤台的名字,那声比说话大点儿,比唱戏荒点儿,飘飘荡荡,毫无骨气。如果水云楼的小戏子胆敢发出这种猫叫,商细蕊能当场打死他。但是既然叫的是程凤台,商细蕊就不能假装听不见,他抻脖子把剩下的馍馍咽了,凑在程凤台的脸庞深深一嗅,跟出去看究竟。
    程家的大少爷长到十四岁,一直在学校规规矩矩读书,今天之前,他发出过的最大的声音就是音乐课唱歌。现在,他当着全家人的面,像猴子一样爬上屋顶,朝着指定的方向喊他父亲的名讳。人们嫌弃他喊得不够响亮,不够清晰,不断地仰着脸指点他,纠正他,催促他,站在高处往下看,他分明看见了娘舅舅妈的无奈与大嬢嬢的嘲笑,方医生斜靠在廊柱下,手搭凉棚朝他看,嘴里在嚼口香糖。大少爷臊红了脸,眼睛里含着两点羞耻的泪,越喊越不成声,简直要气急败坏了。
    商细蕊问:“这是在干嘛?”
    没有人搭理商细蕊,就连最热衷于四处宣扬招魂之术的林妈也不理他,他们都替二奶奶恨着这个男妖精。到底商细蕊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没人给他说,他自己看明白了:“你们在给程凤台找魂?”
    范涟觉得有些羞愧,什么年代了,他们家居然还在时兴这种巫术。程美心则是憋着股笑意瞧过来,她希望商细蕊奋起斥责这场闹剧,然后彻底得罪二奶奶,乱棒打出去。谁知道,商细蕊居然说:“这孩子不行,下来,我上去!”
    这么说完,当真去爬梯子。二奶奶不知是否要阻拦,问法师,法师捋捋胡须不置可否。程美心凑在二奶奶旁边说:“让他去!让他当个孝子还不好!”商细蕊三两下爬到屋顶,夹着胳肢窝把大少爷递下去。
    程家的房子,过去齐王府的房顶,因为具有皇室身份,楼房规制自然超越平民百姓,站上头一看,属这里顶高,眼下是起伏连绵的灰瓦与街巷。商细蕊吸足一口气,面朝北方,喊出程凤台的名字。他的嗓门一起,程家人都觉得有一股劲风迎面扑似的。喊到第二声,街尾的小来放下手中的活计,推门朝街上找,她真真听见商细蕊的声音了。第三第四声,周围的街坊四邻都在家里待不住了,仰头看天。天上有声音传下来,是一个人的名字。
    时间再久一点,人人都觉得自己嗓子有点疼,替屋顶上的人胸闷气短。哪有这种喊法的,豁出命一样拉扯嗓子,肺腔子都得炸了!范涟懂戏的,先有些不安了,对二奶奶耳语:“差不多了,叫他下来吧,再喊下去嗓子可吃不消。”二奶奶没有表示。范涟便仰头喊:“可以了,商老板,够了!下来吧!”别说商细蕊没听见,范涟自己都没听见自己喊的啥,声音都被商细蕊盖住了。
    小来跟着商细蕊的呼喊跑到程家,因为之前来过几次,门房没狠拦她,由她横冲直撞跑到内院。她一见到商细蕊站在屋顶上,挥手急叫道:“蕊哥儿!你下来!你别喊了!”叫嚷多遍,然而毫无成效。小来急疯了,回头就给二奶奶跪下去,眼泪横淌,声儿都破了:“二奶奶,你行行好,让商老板别喊了,他是靠嗓子吃饭的!这么个喊法儿,嗓子禁不起啊!”
    二奶奶脚往后一缩:“不是我让他上去的!”
    小来只顾磕头:“您饶了商老板吧!咱们以后再不敢招惹程二爷,躲得程家远远的!您大人大量!留他一条活路吧!”
    二奶奶也急了:“你这丫头!怎么不分青红皂白?”转向范涟吩咐道:“去!教人把他拉下来!”
    到房顶上拉一个人,谈何容易,几名护院正在跃跃欲试。商细蕊却忽然掩住了口,低头咳嗽了两声,之后茫然然眺望天边的一轮落日,气管抽紧的疼,在这暮色寒风中,他心想道:没有办法了,二爷,我也没有办法了。人就往下一栽,旁边的护院拉了一把他,拉在手里,衣裳没吃住分量,哗啦撕开,人翻着滚儿从房顶上跌下来,亏得地上的护院伸手又接了一把,不然准得摔破头了。
    小来已是魂飞魄散,那边方医生排开众人上前检查,发现商细蕊袖口一滩潮湿的鲜血,他嘴唇也沾着血,是刚才咳出来的。小来心口登时凉了半截,放声痛哭起来。这一场招魂法事做到这个地步,竟以商细蕊的啼血之音告终,是福是祸难以预测,老法师随后告辞。小来捉着范涟的裤腿哀求:“范二爷,您帮帮忙,教人送我们回家。”
    方医生说:“姑娘,不知道他有没有摔伤,现在最好别搬动,观察观察。”
    再看商细蕊,呼吸微弱,脸色灰白,显然是伤气伤狠了。范涟做主把商细蕊搬去客房安置,程美心对二奶奶说:“完了,被他讹上了。”
    二奶奶只是愁容满面的。
    商细蕊足足昏睡了一天多,是神经紧张,累崩了弦儿。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屋子里盈盈的红光,依稀是躺在秦淮河边的红木楼里,然而空气只有干冽,没有河岸边的胭脂水汽。商细蕊一张嘴,嗓子烧得疼,嘴唇枯燥,肚子有一泡尿憋得很急,原来在昏睡的时候,方医生也给他挂了两袋药水。商细蕊爬起来,四处找马桶撒尿,就听见小来提了热水来洗茶杯,含笑说:“蕊哥儿也醒了!”商细蕊头脑发昏,没听出这个“也”的意思,小来接着又说:“难怪清源寺的老和尚花大钱借你去唱经,蕊哥儿!你可真神啊!程二爷真的醒了!”
    商细蕊倒吸一口气,瞠目结舌的打了个哆嗦,热尿浇了满手。
    程凤台比商细蕊早半天醒过来。程家堪称举家沸腾,就像过年一样挂起红灯笼,烧很多好菜犒劳下人。不出方医生预料的,第一功劳归属于林妈这个老虔婆子。程家上下都不承认是方医生的医治或者坂田给的药起了作用,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喊魂以后没两天就醒了,不是法力无穷是什么?二奶奶给方医生和护士小姐们各封了红包,最大的一份,是捐给庙里菩萨佛爷的香火钱。对此,方医生没脾气,但是现在林妈敢于对他的医嘱发表意见了,他待不住了,在程美心探病之后,方医生跟着程美心一同回了曹家。
    程凤台房里走了医生护士,清空了各种仪器,空寂下来。商细蕊悄无声息走到窗下,往里一看,看见二奶奶折腰坐在床沿给程凤台喂粥,旁边立了一地的小儿女。奶妈怀抱凤乙,逗着孩子向父亲说话。程凤台一手搁在三少爷小脑瓜上,虚弱地吃着粥,脸上的神情是大病初愈的憔悴与茫然,整个人像一张洗白洗毛了的手绢子,看着又软,又温。商细蕊瞧着他,就有点痴。
    二奶奶说:“这下好了,醒了就好了,先吃两天稀的,等到能吃干的,就离下地不远了。”三少爷说:“爸爸得吃饭,不能只喝水,鱼才只喝水。”程凤台手心搓搓他头发,笑了笑。商细蕊在屋外面,也跟着笑了笑。屋子里密密嘈嘈地说着亲热话,商细蕊看了一会儿,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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