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独眼男明显脚步一顿,因为两人是前后脚走,阿殷甚至能察觉他身上立时现出的冷厉。
她忙解释道:“这密道曲折迂回,我就算想记都记不住,阁下未免太高看我。何况这里气息浑浊,套着布袋更闷,阁下总不想令我昏迷着出现在该去的地方吧?”
片刻安静之后,头上的布袋被摘去,旋即独眼男大步前行,拉得阿殷险些踉跄。
她心中懊恼之极,此时却没法发作,只在黑沉沉的密道中紧盯着那人后背,暗暗立誓往后必定要百倍奉还。好在这密道虽暗沉无光,没了布袋,到底方便许多,碰到折转处,阿殷便偷着往旁边壁上抹点香粉,倒也无人察觉。
直至一个时辰后,崎岖水道才算走完,阿殷重新被套上布袋,七弯八折,总算踏上干爽之地。
再走一阵,眼前重又现出亮光,后头跟着的人渐次停步,待阿殷被摘了布袋时,便见跟前她处在一间密室。从凤凰岭的乱石间走到这密室,阿殷本就不大会辨方向,此时更不知身在何处,只断定此处必是在凤凰岭附近。
她的脚下全然湿腻,难受得紧,走在这密室里,鞋底还咕叽咕叽作响,令阿殷很不舒服。
独眼男却像是习惯了,全然不理会脚下水湿,只朝阿殷伸手道:“给个信物。”
“信物可以给,不过——”阿殷皱眉瞧着那早已变形的鞋子,面上全是懊恼,“能否给我找干爽鞋袜?公平交易。”
她身在敌手,却似全然不顾身周危险,笃定她会被定王救回似的,这淡然镇定令独眼男都觉得意外。
他话不多,只点了点头,却将那铁制的左臂伸得更靠前。
断臂接上铁刺,这情状实在叫人心寒,阿殷没有选择,便将头上珠钗取下,挂在那铁刺上,“定王殿下认得这个。”
“姑娘倒很聪明。”独眼男重将阿殷打量两眼,转身去了。
这密室共有前后两道门,此外就连窗户都没有半个。阿殷环顾四周,见除了一方光秃秃的木床别无他物,只好坐过去。他身上腰刀已被解下,藏在腰间的匕首倒还完好,此时她不知是否有人盯着,只能做出淡然之态,往那木床上坐了,抬起双脚,苦大仇深的盯着。
过了好半天,才有个婆子推门进来,竟真拿了干爽鞋袜,只是做工粗糙罢了。
阿殷哪里敢挑,当即接过来,瞧着鞋袜没什么问题,便穿了。待那婆子离去时,阿殷眉头却不自觉的微皱——她既会调弄香粉,嗅觉便比旁人更敏锐些,方才那婆子虽然拿帷帽遮了面容,然而身上那股又淡又独特的檀香气息,却还是钻入阿殷鼻端。显然这婆子常与檀香打交道,才会沾惹这香味。
檀香在京城并不少见,然而这婆子身上的檀香却颇为不同。
阿殷低头揉弄鞋袜,心思却飞速转着。这香气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嗅到过?凤凰岭附近有不少高门贵戚的别居,这些人中不少人笃信佛教,常会焚檀香礼佛,此外还有几座寺庙,更是终日焚香,只是气味与别处无异,不像这股檀香这般……
猛然灵光一闪,阿殷险些惊呼出声——
这檀香,她今日似乎在大悲寺中闻到过!
这念头腾起,阿殷手心竟自有些湿腻,细心回思今日在大悲寺闻到的佛香,确实与此相同。
当日景兴皇帝禅位后在大悲寺出家为僧,远在东襄的北宁公主特地请东襄王遣使过来,其中便有东襄当地的僧侣。那几位僧侣对佛法也颇精熟,景兴皇帝便留他们在寺中探讨,他们礼佛时所焚的虽也是檀香,却加了其他香料,与其他寺庙稍微不同。
难道她如今所处的,竟是大悲寺!
阿殷心中大为震惊。
倘若她的猜测属实,这寺里信众颇多,往来的善男信女繁杂,更因有东襄高僧,引了许多异域男女来进香,实在太适合代王谋事了!他能在永初帝眼皮子底下做这等事情,也可见其心思,远比她所知的更为深沉。
而今日他将这地方暴露出来,虽不至于图穷匕见,也可见是拼力一搏,就不怕她回到定王身边之后揭发此处,令他东窗事发?
如此揣度之间,时间慢慢淌过,除了晚间有人送饭,便再也无人路面。
*
京城外官道笔直,夜色渐浓,人语寂静。
高元骁纵马疾驰,直至一处招展的酒旗之下才停住。他矗立在官道旁边,身上衣衫颜色乌浓如墨,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深秋的夜风早已添了凉意,他站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听见远处一队马蹄得得,疾劲整齐而有韵律。
渐渐蹄声靠近,他才横下心,催马拦在官道正中。
疾驰如电的定王在他跟前险险勒马,借着月光看清楚是高元骁时,阴沉如墨的面上露出不悦,“何事?”
“微臣有事与殿下商议,能否请殿下移步酒肆?”他如今与定王并无隶属关系,便比在西洲时少了许多恭敬。
定王哪有心情移步,当即冷斥道:“让开!”
“是与陶司马有关,只需殿下片刻功夫。”高元骁半点不让。
定王本就是为阿殷快马加鞭赶来,心急如焚,闻言眉间皱得更紧,飞身下马,沉声道:“有屁快放!”
这酒肆是高元骁今日就打过招呼的,此时没有半个闲人,他同定王入内,掩门将旁人隔绝,直白道:“陶司马被人捉走,殿下想必已知道了。微臣知道她身在何处,殿下是否愿意去救她。”
“当然。”
高元骁道:“微臣有个条件。”
“说!”定王听得折转,颇不耐烦。
高元骁拳头微握,迎上定王目光,神态决然,“殿下若答应在救出陶殷后悔婚,微臣便在前带路,将她完好无损的救出。”
这条件完全出乎定王所料,他愣了一瞬,才明白了高元骁言下之意。
冷峻的眉目间立时浮起怒意,定王拔剑在手,冷声道:“若我不答应呢。”
“殿下若不答应,便只有两条路可救陶殷。”高元骁竟自面色不变,像是豁出去一般,“若是以蛮力相救,陶司马必死无疑;若用别的方法,便只有跟代王周旋,向他妥协,换回陶司马。若是第二条路,微臣必会如实禀报皇上。”
这威胁太过可恶,定王冷声道:“我会现在就杀了你。”
“微臣今晚既然过来,便已无所畏惧。三条路微臣已经道明,殿下想走哪条?”高元骁抬目,是意料之外的平静,却又藏着疯狂,“以微臣看来,殿下苦心孤诣,第三条会将前番心血毁于一旦,最不可行。第二条会令陶殷丧命,也非良策,唯有第一条,才是明智之举。”
“明智?”定王冷嗤,“若我选第二条呢?”
“殿下若果真如此选择,微臣也无话可说。”
“明明可以救出陶殷,你却要将她推上死路?”
“若不能得到她,救出陶殷又有何用?即便她死了,死的也是殿下的女人,于微臣何碍?”
这便是得不到便要毁去的意思了。定王与高元骁相识之日不算短,着实没料到他竟会有这般疯狂的想法。只可惜,高元骁算的路中,还是漏了一条。
他归剑入鞘,对着高元骁,忽然绽出个阴冷的笑容,“我绝不悔婚。陶殷是我的女人,哪怕死了也是我的妻子,与你高元骁并无半分干系。救陶殷的事我自会安排,你若愿意出手相助,我自感激,若不愿意,趁早滚!”说罢,再不逗留,大步出了酒馆,依旧纵马疾驰离去。
剩下高元骁站在当地,心中愕然。
犹豫多日后谋划的一场豪赌,竟就这样落空了?
定王他当真不顾惜陶殷的死活,要用蛮力去救?
那怎么可以!
高元骁竟自面色大变,疾步追出酒馆,却见冷月高照,夜色清寒,哪里还有定王的影子。
*
定王进城的事悄无声息,进城后按常荀传来的讯息拐入一道深巷,见那边常荀早已驻马等候。定王进城后为免闹出大动静,已然弃了马匹,此时迅速驰去,目光才落向常荀,便听常荀低声道:“已经探到地方,殿下放心。”
这消息在此时宛如天籁,已经足够叫定王做出决断。
他“嗯”了声,命人往宫中去递信,没再逗留片刻,带了两人随行,悄然往一处宅院而去。
宅院之中,代王恭候多时。
定王带人飘入院中,内里屋舍虚掩,灯火通明。
他大步走入屋中,面目沉肃冷厉,瞧见正在桌边坐等的代王时,竟自露出杀意。
代王却仿若未觉,只做了个请的手势,“玄素竟然会来赴约,着实叫我意外,赫赫有名的杀神,竟会对那姑娘如此上心?”
“她在何处?”定王并不废话。
“不着急。”代王却显出悠然之态,斟了两杯茶,道:“玄素是爽快人,我也不绕弯子。姜家被查算是折了我的臂膀,如今你去了趟灵州,更是叫我岌岌可危,所以我才出此下策,想叫玄素手下留情,给我留条活路。”
“她在何处?”定王语声依旧冷硬。
代王被这冷冰冰的态度刺得有些不悦,便也收了方才的和颜悦色,“两个条件。第一是抹了在灵州查出的要紧证据,叫皇上无法立时将我查办,给我以喘息之机。第二便是送我出京城。若玄素能应了这两条,我便将你那宝贝美人完璧归赵,此外还将我在京城的眼线布置双手奉上——东宫这回被禁足,对你必定恨之入骨,皇上又太偏袒那嫡亲的蠢儿子,这点子礼物,你或许用得上。”
定王神色不变,只道:“送你出京城?”
“今非昔比,我已成了笼中之兽。”代王叹了口气,“你我野心其实无异,都是冲着那至尊之位,只是我棋差一招,才落入今日境地。这座京城如今已成铁桶,我除非插了翅膀,否则绝对飞不出去。倒是你身份特殊,若能网开一面,必定有法子帮我。”
“即便出了京城,天下之大,代王兄难道以为还有你的容身之处?”
代王竟自一笑,“从西洲到京城再到灵州,我的图谋布置,你还不清楚?天下之大,又不是全都归你那老子管,怎就没有我容身之处。”
他已然尽数承认,言语中对待皇帝的态度也早没了从前的恭敬。
代王炯炯的目光牢牢落在定王脸上,将他每个表情变幻都看得清清楚楚。待看到那寒冰般的脸上终于露出些许松动,代王便续道:“斩尽杀绝,于你并无益处。倒不如应了我的条件,非但美人无恙,还能收些羽翼。北庭都护府住着的是你舅舅,将来你若有心做大事,我也会感念今日活命之恩,送些便宜。”
——利诱威逼,句句都戳着定王的要害。
定王心中惊出骇浪,面上依旧半点不显。
这些言辞,尽皆大逆不道,在代王说来,却仿佛轻松得如同儿戏。这位代王兄,果真是胆大包天。
烛火摇动,金兽上烟丝袅袅,定王的神色变幻,似是在犹豫挣扎。许久,他才沉声道:“明日我进宫面圣,还望代王兄真能做到完璧归赵。否则即便能逃过此劫,这京城的铜墙铁壁你也决计飞不出去。”
“那是自然,我既然要送礼物,自然是诚心奉上。”代王满意而笑,起身送他。
定王依旧如来时大步流星,越过院墙,便即隐入夜色。
☆、第73章 2.14
“大悲寺?”灯火通明的王府,定王听罢常荀的禀报,面露意外之色。
他在去灵州之前,曾费了许多心思探查,将可能的地方都查过,却唯独没想到过大悲寺。只因那是先帝出家之处,永初帝虽然不常去,却也颇重视,每年都会派遣皇子过去进香礼佛,往来人等既杂,又常有豪门贵戚前往,算不得清净隐蔽。
谁知道,代王竟会反道而行,偏偏挑了个热闹所在?
常荀道:“我也没想到竟会是那里,密道周围防守严密,恐怕陶司马那里更是守卫重重,难以暗中营救。恐怕到时候,还是要动一场干戈。代王能在大悲寺悄无声息的设伏,手段确实厉害,咱们若要动手,还需谨慎。”
“代王那边,派个人去安抚稳住——就叫长史去,免得他心生疑虑,再出新招。”
常荀却是一笑,“这点殿下倒可放心。”他将今日大悲寺的事极简略的说与定王,道:“皇上既然已经出手,殿下又带回了好消息,今晚的代王,恐怕连那座院门都出不去,更别说教人反击了。”
“我去时,外围确实暗哨不少。”定王肯定了这猜测,心中更是洞然——
难怪今晚的代王抛出那样诱人的条件,却原来他早已被逼入了死角。
代王难以出入指挥,倒更便宜这边行事!
常荀遂道:“比代王的反击更要紧的,是圣意。大悲寺毕竟是先帝出家修行之处,就连皇上都格外恭敬。若想动那里,还需请皇上示下。此时夜色已深……”
“大悲寺事关重大,代王敢在其中做手脚,父皇绝不会袖手旁观。况且我已将代王约我密谈之事禀报,父皇此时怕还在等消息。我去入宫面圣,正好借此时机,肃清乱贼。”定王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旋即起身道:“阿殷具体在哪里?”
“只知道是在大悲寺,却不知具体在哪一处,还需探查。殿下若要进宫,我便带人潜入,即便不能立时救出陶司马,陪她等援兵过来,也能稳妥些。”
他才说罢,定王动作一顿,“大悲寺的防守必然格外严密,万一被人察觉,于阿殷无益。”
所以,务必派稳妥的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