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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妻 第92节

    *
    阿殷锋锐的刀锋再一次划过徐耿颈边,负伤疲惫的徐耿终究未能躲开,任由刀锋割开喉咙,留下极深的伤口。他手中的刀沉重威猛,平常对敌时占尽上风,此时却成了累赘。右臂本就负伤虚弱,脖颈重伤之下,更是难以支撑,在阿殷飞脚踢来时,重刀脱手飞出。
    背后是阿殷袭来的刀锋,徐耿有些艰难的侧身防守,陶靖的刀便在那一瞬,深深刺入他腰间。
    不同于阿殷的柳叶弯刀,陶靖的刀是对敌所用,重而且厚,中间有两道血槽。
    徐耿的血随着两道槽迅速流逝,最终难以支撑,轰然倒地。
    陶靖的力气也几乎用尽,酸痛得快要断掉的双手松开,亦倒在徐耿旁边。
    阿殷瞧着蔡高那边胜局已定,便忙奔到陶靖身边,“父亲?”
    陶靖身上满是血迹,干裂的双唇往两旁扯了扯,布满血丝的眼中似有些微笑意。然而喉咙中却如有火烧,半个字都没能说出来。
    阿殷忍不住便掉下泪来,鼻中的酸涩愈来愈重,眼泪断线珠子似的落在陶靖脸上。北地夜里干涩的风吹过,令面颊阵阵冰凉,她哽咽着不敢出声,匆忙跑过去将那皮囊拿来,跪坐在地上扶起陶靖,将水慢慢喂入他的口中。
    陶靖干裂的唇上已经结痂,方才拼力对战后撕裂,被清水一冲,便蜿蜒流入凌乱的胡须中。
    阿殷眼中泪水朦胧,死死的咬着嘴唇,不敢说半个字——
    前世,父亲战死的时候,也是这副模样吗?如果她没有赶来,徐耿的重刀之下,父亲会不会已经……她不敢多想,只是死死的扶着陶靖,颤抖着将水喂给他。
    片刻后,囊中清水用尽,阿殷高声喊道:“水,拿水!”
    山顶上夏铮几十箭射出,双臂正是酸痛,听到这声嘶力竭的吼声,忙命人将备好的水和干粮拿下去。他从前毕竟没上过战场,即便先前作战,也是双方力博往来,头一回这样困敌杀人,情绪难免起伏,竟险些将这事给忘了。眼瞧着阿殷派下去的那三名侍卫已得手归来,夏铮颤抖着将弓箭递给他们,便往底下去看陶靖等人。
    蔡高那边已然将对方斩杀,精疲力竭的军士都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
    有人到谷底检查战场,有人来照顾这些以身为饵的勇士。月至中天,谷中寒风有如哭诉。
    战时马匹紧缺,夏铮来时叫人备了简单的担架,待清点完战场后,便将陶靖等人抬回。
    *
    此时的小栈,徐煜疯狂的攻击之下,城内的防御器械捉襟见肘,坚持到此时,几乎箭尽粮绝。
    东襄军士蜂拥着扑入瓮城,城墙上也有人陆续爬上来。
    这座城池终究是守不住了——纵然在徐煜初次攻击时凭借从檀城内外得来的军资坚守,这些日子也有陆续的补给,却终究杯水车薪,抵不住东襄人的疯狂攻击。
    定王站在城楼,瞧见从远处奔来的彭春,高声道:“百姓如何?”
    “都已撤出!”彭春的盔帽上的箭都来不及拔去,疾奔过来。
    “好——撤退!”定王亲自拿过号角,用力吹出撤退的命令。
    角楼上的将士得令,按照先前议事厅中秘议的部署,带着残存的士兵扯下城墙,而后沿东侧城门退出小栈。规模不大的县城,从西边走到东门也用不了太久的时间,受伤的军士相互搀扶着撤出,丢盔弃甲,拼命往外逃。
    徐煜在凉城僵持了一个月,又在小栈连连遭挫,此时见定王败逃,如何不喜?
    内城门不攻自破,徐煜当先带头冲入,直奔衙署。
    守城的将士撤退,百姓也不见踪影,整个小栈已成空城。空气中只有血腥味残留,似乎还有种极隐约的奇怪味道?徐煜心中的错愕一闪而过,随即便是雪恨的喜悦,往衙署暂留片刻,便想下令追击定王。残余的东襄军士潮水般涌入小栈,立时扑入两侧的民房,企图搜刮些什么。
    火便是在此时烧起来的。
    从四处城门口的屋舍、居中的衙署及要紧街道交汇处开始,迅速趁着夜风四散。火舌过处,冬日干燥的木屋立时被吞噬,省出的一点桐油被泼在要紧地方,助涨火势。刚被胜利的喜悦包围的东襄军士尚未搜出半点东西来,便被烟火笼罩,立时陷入恐慌,争先恐后的往外逃。
    整个小栈都被熊熊大火包围,火舌过处,浓烟呛鼻。
    尚未来得及进城的东襄残军立时掉头就跑,剩下的军士自然又如退潮般往外逃窜。定王事先已从徐奇处另调几百军士过来,在四门设伏,趁乱纵马突杀。紧咬着徐煜尾巴的徐奇也离西门愈来愈近,弓箭如雨射出,令城门口拥堵如山。
    浓烟烈火在干燥的夜风中肆虐,惊恐的军士们拼命涌向四处城门逃生,哪还会听徐煜的调派?
    西门有徐奇率兵堵截,东、南两面却是火势熊熊,唯有北面火势稍弱。东襄士兵拼命钻出火海,便又落入定王先前让百姓挖出的沟壕之中,坑杀无数。
    经历战乱和围困的小栈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尽付烈火。
    而在小栈之西十余里处,常荀带着从徐奇处调来的两百兵马冲入东襄营帐,如入无人之境——成堆的粮草辎重及营帐尽皆落入手中,比起千疮百孔的小栈,这些营帐足可安置百姓。军资粮草尽皆由残兵和百姓运往凉城,小栈周围,火势依旧肆虐。
    西门被堵,东南两侧皆有伏兵,北门虽有沟壕,却是逃生的唯一出路。
    城中烧死呛死者无数,东襄士兵争先恐后的逃出,徐煜眼见败局已定,率众混入军士中,往北逃窜。
    定王身边将士拼死守城多日,早已疲惫不堪,只好同彭春、常荀等人召集那几百伏兵追杀。徐奇清缴了西门敌军之后,便也绕道追来,却是山路漫漫,难寻其踪,难免一声叹息——若非兵力捉襟见肘,按照定王的布置,在北门外的要紧路上设伏,总能寻到徐煜踪迹。而今定王身边无兵可用,他手中兵马也几乎损耗殆尽,哪还能追杀徐煜?
    可惜,可惜!
    追了一程不见徐煜踪迹,待天色将明时,便收兵回城,收拾残局。
    *
    朝阳初升,空气依旧料峭清寒,阿殷正与陶靖、蔡高等人疾驰在枯荒的山间小道上。
    小狼沟在夏城西北侧,往西南百里便是小栈。昨夜阿殷等人设伏杀了徐耿残兵后,夏铮命人将陶靖和随从军士抬出山坳,至空旷处才停下歇息。
    陶靖身强力健,经干粮清水补给,又有阿殷细心的帮着包扎伤口敷药,浑身放松的躺了两个时辰,沉沉睡了一觉之后,便渐渐恢复了气力。
    按照定王的安排,陶靖只消将徐耿诱至小狼沟,便可先去夏城歇息休养,可陶靖哪能安心去夏城?
    他本就是极能忍耐的性子,身上虽有伤,包扎过后也无大碍,便让夏铮将其他军士带回夏城休养,他却讨了匹马,同阿殷、蔡高等人往小栈驰去。
    这一带峰峦高低起伏,众人疾驰之间,忽见前面蔡高在拐弯处驻马噤声。
    阿殷觉得奇怪,亦停在他身边,问道:“怎么了?”
    “王妃看那边——”蔡高指着前面不远处的沟壑,那里有黑色的人影蠕动,足有三四十人。看其打扮,却是一队东襄士兵!
    因山路盘旋,几人直至拐角处才看到对方,相距已不足一里。
    阿殷犹自吃惊,身后陶靖却惊声道:“是徐煜!”
    “徐煜?”阿殷失声。
    “那穿着紫袍的就是。”陶靖曾与徐煜数万大军对阵,如今见他只带这么点人在身边逃命,霎时猜到了战情,“他带着这点人败逃至此,必定是定王殿下已经得手。这些人显然已经疲惫,蔡将军——你意如何?”
    “这是天意!”蔡高大笑,“陶将军还能战吗?”
    “这么点残兵败卒,有何惧处?”
    阿殷也觉意外,手已经摸上了腰间刀柄。对面三四十人已是残兵败将,连兵器都丢得无影无踪,就连徐煜都是踉跄前行,步履凌乱。这边六人之中,陶靖虽然带伤未愈,剩下五人却都是高手,如今撞到徐煜,岂有轻易放过之理?
    ☆、第99章 3.13
    阿殷、陶靖、蔡高及四名侍卫纵马扑过去,徐煜的残兵登时大乱。
    小栈内凶猛的火势烧散士气军阵,亦将不少人烧成重伤。徐煜带着亲兵从浓烟中逃出,本就被火苗灼伤,浓烟入鼻更是令呼吸不畅,头晕目眩。经过城门口的厮杀和拼命奔逃,一行人早已是气喘吁吁,疲惫不堪,哪能跟生龙活虎的阿殷等人相比?
    见那几人骑虎般攻杀下来,徐煜勉力提起手边铁枪,摆出对敌的姿态。
    亲卫虽多丢了兵器,却还是围成一圈,将他护在正中。
    对付这些失了武器的残兵败卒简直轻而易举。蔡高带四名侍卫奉命冲入,未待阿殷父女出手,片刻后便将那三四十个残兵打得七零八落。
    徐煜执枪孤零零的站在那里,甲胄半乱,血迹斑驳。他从火势最浓的小栈衙署逃出,一路烟熏火燎,又在荒野中奔逃,土灰与汗水交杂,十分狼狈。
    陶靖数度与之交手,还记得他从前在马背上的虎虎威风,身后数万大军的模样。
    而今英雄末路,潦倒落魄,倒是一叹。
    阿殷驱马近前,徐煜即便在强敌环伺之下,也不肯轻易就范,手执铁枪拼死反抗,却已是强弩之末。阿殷避开他的攻击,飞脚将那铁枪踢飞,稳稳落入陶靖手中。手边没有结实的绳索,徐煜又是东襄名将,阿殷不敢掉以倾心,仗着身形灵巧,几招拳脚相接之后,绕至徐煜背后,踢向他脑后要穴。
    高壮威猛的汉子匍匐在地,几名侍卫扯下衣衫将徐煜手脚捆住,扔上马背。
    正要起行时,忽听远处脚步凌乱传来,听其阵仗,足有几百人。且比起徐耿身边脚步虚浮的残兵,这些人跑得还算整齐有力,不像是被冲散溃逃的败兵。
    卫兰山中沟壑纵横,山石嶙峋,难得有这么条现成的路,被拿来逃命也不算意外。
    阿殷不知来的是敌是友,顾忌对方人多,忙翻身上马,同陶靖等人迅速攀山。还未跑出多远,回头望过去,那山沟中尘土扬起,最先是几名东襄士兵,而后转出个穿着东襄官服的男子,后面跟了近两百军士。这些人手中虽无战旗,兵器却都还在,也不像徐耿那些被烟熏火燎的亲兵般狼狈,勉强保持着队形。
    阿殷和蔡高下意识看向陶靖,就听他沉声道:“应是那位监军。”
    比起在敌阵前拼命的将士,监军是文臣,可在后方营寨等候。且其官职与徐煜这个主帅相近,身边另有亲兵,等徐煜露出败象,常荀率兵攻入敌营的时候,监军自知回天无力,立马带着亲兵逃命。这些兵士未经激战,虽是一路奔逃,却还算整齐,只要不遇到劲敌,足可保护他回到东襄。
    而今狭路相逢,阿殷等人立于高处却人手有限,碰上监军这么个鸡肋的对手,并不打算出手。
    ——毕竟那位只是个文臣,哪怕活着逃出去,也难以像徐耿兄弟般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不足为患。
    反倒是底下的监军,虽不认得对面的人,却一眼就认出了被擒获的徐煜。
    他的身旁,跟随逃命的陈博也一眼就认出了陶靖,而后看到阿殷,立时就道:“舅舅,那边为首的是陶靖,旁边是定王妃!”
    定王妃?监军目中一亮,仗着己方人多,当即道:“放箭,射杀!”
    此时阿殷等人也不过攀了二三十步,全然落在对方射程之内,箭支如雨落来,迫得他们边退边挡。
    阿殷并没打算恋战,在侍卫护持之下避过第一波箭雨,见陶靖弯弓搭箭,诧异道:“父亲!”
    “是陈博!”陶靖目力极佳,一遇到对方监军便想起了弃城的陈博。再凝神往对面一瞧,那该死的陈博可不就在监军的队伍中?檀城内的惨烈景象犹在眼前,若非陈博弃城而逃,徐煜兄弟哪会轻易攻破檀城,而后一路肆虐过境,践踏百姓?
    陶靖含恨,不在乎那位监军,却绝不肯放过陈博。
    弯弓射敌,便难以躲避箭雨。阿殷哪会容父亲有失,当即腾身至他身边,将飞射而来的箭支挡开。
    陶靖弓如满月,松指的一瞬,利箭便破空射出,噗的一声,端端正正射在陈博颈间。
    胸中愤恨随利箭射出,陶靖分辨得出敌我强弱,再不恋战,当即随阿殷等人往高处退。
    然而几百支箭如雨射来,他们七人仓促赶路,没有盾牌护身,如何抵挡得住?
    自低处射来的箭虽说力道不足,却还是能扎进血肉。阿殷上半身有软甲护体,将迎面箭支尽数挡开,为留下徐煜的活口,不时还要分神护他,腿上却未能防备,被箭支刺入。
    座下的中箭,嘶声往高处跑,片刻之后,总算逃出了箭阵的笼罩。
    徐煜被横着搭在蔡高马上,虽被阿殷护着没伤要害,腿脚处却被扎成了刺猬,负伤不轻。队伍中七人或轻或重都负了伤,此地不宜久留,便沿山道疾驰离去。
    极短暂的交锋,却是峰回路转。
    到得山腰一处空地,几人才算是能够暂时停歇,处理伤口。
    阿殷转至僻静处,自将鞋袜除了,粗粗涂上药膏。举目四顾,仲春的卫兰山内依旧荒凉冷落,不见多少绿意,甚至显得荒凉。然而山峦起伏叠嶂,险峰危垂林立,乱石嶙峋如刀剑斧枪,却是与京城中的秀丽山水决然不同的气象。
    此时的京城必定是春归天暖,群花盛开,踏青的男女春衫轻薄,绿水画船。
    即便永初帝因为战事没心思举办马球赛,那些锦衣玉食、不知边地苦寒的贵门之人,怕已在暗中举办马球赛和赏花宴,寻欢取乐。也许他们根本不曾察觉,那安稳富贵的背后,流了多少人的血,垫了多少人的命,有多少人家妻离子散,流落逃难。
    泰州的徐煜兄弟虽战败,北庭的镇南王却还是如虎狼疾攻。
    这场战事,不知何时才能结束?
    斩杀敌将、生擒徐煜的喜悦渐渐冲淡,北地荒凉的层峦之间,阿殷忽然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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