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义明怎么也没想到他会问出这一番话来,傅一平说话极快,根本没给他阻拦的机会。这一段过往是何茂勋身上洗不去的污点,所以在他被郑王刘起俊收编后,就改了名字,并且再不许人提起此事。
这会儿被这个武功深不可测的人当面提出来,陈义明不好发作也不敢发作,偷眼看夏小乔,见她果然面上变色,忙说道:“这都是以讹传讹,何将军虽是流民出身,却从没杀过不该杀的人。此地不宜久留,两位若是还有什么有关义军的问题,不若我们赶到下一个目的地后,再坐下来细细详谈。”
傅一平不置可否,眼睛望着夏小乔,夏小乔犹豫了一下,问:“你们下一程去哪?”
“直接去济州。”
夏小乔略一沉吟,终于答应:“倒是顺路,那就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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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小乔实在不愿骑马, 但徒步跟着奔驰的骏马, 似乎也有些骇人听闻、引人注目,只能再次上马。好在又往前赶了一段路, 就有陈义明的人接应,她和陈义明、傅一平都上了宽敞舒适的马车,连顶风冒雪都省了。
之后他们再没有进县城内投宿, 天晚了就在左近找个村落或小镇借宿, 天一亮就早起赶路,终于在第二日傍晚顺利到达济州城。
这一路上陈义明对她格外殷勤,衣食住行无不周到, 却没有再探听她的师承来历,反而把这一套用在了傅一平身上。
傅一平有问必答,自称刚从蓬莱仙岛来到中土,奉师命历练修行, 听说中原战乱不休,正想去亲眼瞧瞧,看能不能出力化解。本来他拿了谢荣民的钱袋, 是想与他借机认识,探听一下朝廷内外动向, 却没想到赶上了谢荣民带人围攻夏小乔和陈义明,“可见天意难测, 机缘巧合。”
夏小乔听到这里,对这种冒充世外高人兼神棍的行径实在无语,忍不住冲天翻了个白眼, 傅一平恰好看见,就笑吟吟问她:“夏姑娘是哪里人?”
“中原人。”夏小乔很冷淡的回道。
此人先在客栈露了一手高明功夫,又施恩陈义明,现在再说他是什么蓬莱仙岛世外高人的徒弟,要出山化解战乱,明摆着是想凭一身本事建功立业。夏小乔跟他不是一路人,又觉得此人亦正亦邪、难以看透,便不愿与他多说。
她不愿理会,陈义明却立即就对傅一平产生了浓厚兴趣,一路上不停数说郑王和其麾下八大金刚的事迹,将郑王刘起俊说成是堪比尧舜禹汤的明君圣主,且郑王求贤若渴,若是见到傅一平这样的人物,一定极是欢喜、立刻重用。
夏小乔听到这儿又没忍住,似笑非笑的插嘴问:“你不是跟我说,郑王有意与鲁王结盟、将奉鲁王为主吗?又说郑王德才堪比尧舜禹汤,那么鲁王又算什么?”
陈义明本来正侃侃而谈,被夏小乔这一句噎得又尴尬又讪讪然,但他向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面皮也厚,具备一切政客该有的厚颜无耻品质,很快就貌似惭愧的解释:“在我等心中,自然郑王才是明主,只是此番主公为了天下百姓甘愿舍弃唾手可得的帝位,向鲁王低头,我等属下劝阻不得,感于大义,只能听从。”
“唔,那么说,傅公子若是想择一明主辅佐,不如直接选鲁王。”夏小乔欣然接受了陈义明的说法,还一本正经的给傅一平提了建议。
要不是面前这姑娘武功深不可测、又长得漂亮,陈义明非得翻脸不可!
傅一平看热闹看的很高兴,到最后才给陈义明解围,问了许多郑王军中的情况,陈义明很滑头,虽然说了很多,实质的内容却没有多少,还反问傅一平有什么特别长处,并邀请傅、夏二人亲自去商都和颍川实地看看。
夏小乔从他口中得知,如今朝廷在北方的势力范围其实是以东京雒阳为界。雒阳城以西是朝廷的势力范围,以东从颍川到鲁国边界都为郑王刘起俊所占据。
同时往北至幽燕一带的州县也都归顺了刘起俊,刘起俊还切断了东京通往江南的运河河道,将势力延伸到了淮南附近。
东南是吴越两封国的势力范围。越王是郯国宗室,也姓侯,却跟鲁王一样态度暧昧,自称国小力微,无法起兵勤王,只能阻止叛军南下。
吴王是异姓王,据说第一代吴王是郯国太宗皇帝的义弟,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太宗皇帝就把钱塘左近十个县封给了他,世袭罔替。现任吴王倒是有心勤王、拨乱反正,可惜他是真的国小力微,并没有什么能力出兵,还要防着越王趁乱占据他的封地。
夏小乔私下算了算,如今郯国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州县竟没有多少,其中还多为贫瘠之地,据说两京现今一应供给都靠蜀中,估计长安城中那个皇帝也挺悒郁的。
这样想着的她乘坐华丽马车进了济州城,一路只见外面道路平坦、房屋齐整,街上行人大多穿着厚实棉袄,虽不至于都穿绸着缎,却也整洁保暖,且脸上大多都是怡然自得之色,一看就知日子过得不坏。
及至到了市集之处,更有许多骑高头大马、披狐裘、着大毛斗篷的富贵之人出没,各处酒楼饭馆皆挂着或红或黄的灯笼,远远就能看见店中客人不少,酒菜香味随风四散,勾的人食指大动。
也不知长安城内的百姓,有没有济州城的人过得好。
她正胡思乱想着,就发觉马车穿过市集后向左一转,渐渐走到不那么喧闹的居民区,在一处宅门前停了下来。
大门很快打开,又有人卸了门槛,马车径直驶入到院中后,陈义明才请他们下车,又给他们分别安排了住所。
傅一平和陈义明一样住在前院,陈义明安排了从人指路伺候,自己亲自带路往后院去安顿夏小乔。
“这里只是为了方便落脚,也没有好好整治过,姑娘暂且委屈一下,先住着,等咱们回了商都就好了。”路上陈义明客客气气的说。
夏小乔道:“我不挑剔这些。”
陈义明忙笑道:“姑娘巾帼不让须眉,自然不在意这些小节,只是在下身为主人,不能招待好救命恩人,就是在下失礼了。”
这院子果然如他所说,只是权宜落脚之地,进了二门没走多远就是三间正房带东西厢房,后面另有一排后罩房,加上前院也不过十多间屋子而已。想想陈义明带的那些从人,估计前院会住得很拥挤。
两人一路说着进了正房,陈义明交代房里的两个丫鬟好好服侍夏小乔,最后说道:“姑娘不妨先沐浴更衣,等会儿我在前院置酒席,酬答两位一路辛苦。”
“陈公子不用忙了,不是有重任在身么?你忙你的,我自己吃饭就好。”
陈义明笑道:“便是有正事,今日也晚了,明日再想办法往鲁王府送帖子就是。”
夏小乔也就没再说什么,等他告辞走了,下人果然抬来热水,她确实很久没有泡过澡,当下也不客气,打发了丫鬟出去,自己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
洗好出来时,却发现陈义明竟然叫人给她准备了新衣服。她本来不想穿,准备从青囊里取的,但她随即想起她一直孤身赶路,也没有带个行囊包袱做样子,凭空换一套新衣服出来,难免让人怀疑,就连她那时隐时现的柳叶刀都引起了陈义明的好奇,后来她干脆放在手边,不收起来了,何况一身衣服?
于是她就把陈义明准备的那套衣服穿上了。这是一套刺绣精美的襦裙,鹅黄上襦、杏黄长裙,上襦衣襟上绣了一支蜡梅,蜡梅花渐次开放,绣的极其精美。
除了这套衣服,陈义明还准备了一套首饰,从发簪发梳到耳坠手镯戒指应有尽有,丫鬟进来给她烘干头发梳头,很自然的选了两支珠光宝气的金钗给她戴在了头上。
夏小乔也没说什么,但耳坠手镯什么的却不肯戴,只说累赘。这会儿正好前院来人,说晚饭已备,请夏姑娘前院用餐,丫鬟便不再劝说,忙取了一件白狐裘来给夏小乔穿。
那白狐裘毛色光亮,竟无一根杂毛,穿上身又舒适又暖和,夏小乔就似笑非笑问道:“这狐裘不便宜吧?”
丫鬟低眉顺眼的答:“公子说了,只要姑娘喜欢就好,这样的好东西,也只有姑娘这样的品貌才配穿,这是他小小心意,尚不能报答姑娘的恩情于万一。”
这个陈义明还真把她当成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哄了,却不知夏小乔哪会把这些东西看在眼里?她青囊里带的衣物,除了她故意伪装的那几身,随便拎出一件来,都比这白狐裘珍贵一百倍!
更不用提他做作得如此明显,让夏小乔十分反感,几乎连饭也不想去吃了。
夏小乔披着狐裘站在原地忍了半晌,数次提醒自己别忘了傅一平出现后新打的主意,这主意没有陈义明办不成,才终于把不耐忍下去,出门去前院赴宴。
陈义明把晚饭摆在了前院厅中,夏小乔一进门就感觉热浪扑面而来,坐在一旁等候的陈义明忙起身相迎,眼中都是惊艳之色,傅一平却只懒懒在椅中向她点了个头。
“这间厅中造有地龙,烧起来暖和,正合适慢慢饮酒谈天,也不怕冷。”陈义明殷勤的亲手接了夏小乔脱下来的白狐裘交给丫鬟,才延请两位客人入席,并笑着介绍。
傅一平不客气的坐了左边上首,闻言不咸不淡的说:“夏姑娘本来也不怕冷,你不见她原本只穿了件披风么?内功深厚之人都不惧寒暑,你送狐裘给她,等于给盲人送画。”
陈义明有点尴尬,夏小乔跟没听见一样在傅一平右边坐了,陈义明便也打着哈哈坐下,说:“傅公子说的很是,只不过在下不知夏姑娘喜好,如今又出门在外,不便置办谢礼,等回到商都,在下再为两位送上厚礼。”
他一边说一边亲自执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夏小乔见席上海陆齐备,酒香清冽,又见旁边侍候的丫鬟训练有素、衣着光鲜,不由笑道:“陈公子一再说此地不足,回了商都就好,可我看这里已经很好,商都倒不知是个怎样的好法?”
“这里毕竟是济州,多有不便,商都是自己地界,胜在一切方便。”陈义明没听出夏小乔暗含讽意,只笑着举杯,又说了些感谢之语,便与二位客人一同饮尽杯中酒。
他在席间没有再说义军多好朝廷多坏的话,只说了些济州的风土人情,以及鲁王的为人和鲁王府的情形。
“鲁王与朝廷伪帝是同辈,单名一个‘昆’字,与长于内廷妇人之手的伪帝不同,鲁王从小就得遇名师、文武兼修,他膝下三位公子也是人中龙凤、各有所长。其实夏姑娘路上那句玩笑话倒说中了一点,与伪帝相比,鲁王实在算是一位明主,他这些年招贤纳士,手下不乏能人,其中以终南山玉宇观春阳子道长为首。”
夏小乔和傅一平都对这个道士很感兴趣,陈义明就继续介绍道:“去岁春日里,在下奉命来给鲁王送信,曾经与春阳子道长有一面之缘。道长鹤发童颜,据说已至古稀之年,面上却无一丝皱纹,且神清气朗,若不是须发皆白,说他二十岁,在下也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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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那我还真想见识见识, 陈兄此次若有机缘, 可否为我引荐引荐?”傅一平立刻满含兴趣说道。
刚刚还你呀我的,这会儿就叫上陈兄了, 夏小乔对傅一平这翻脸比翻书还快的德性实在是叹为观止。
陈义明却不以为意,立刻打蛇随棍上:“傅兄本领高强,我正有引荐你同去鲁王府之意。夏姑娘呢?可想去见识一番?”
他怎么忽然转了话锋了?先头还极力拉拢自己和傅一平, 这会儿忽然又要带他们同去鲁王府, 竟然不怕他们被鲁王留为己用吗?还是说,他们真的已经与鲁王府不分你我?
夏小乔正沉吟未答,傅一平先笑道:“陈兄如此爽快, 难道竟不怕我二人是计划好了,要以你为阶、行刺鲁王?”
“傅兄说哪里话?”陈义明大笑道,“二位都对陈某有大恩,陈某怎可怀疑二位有异心?况且如今天下之势, 有想刺杀伪帝的,也有想刺杀我家主公的,可就是没有人想在这当口刺杀鲁王。”
他说的笃定, 夏小乔不由问道:“这是为何?”
陈义明笑道:“如今我们义军与朝廷正如一杆秤,双方势均力敌, 相持不下,这当口, 鲁王就好比一个砝码,他加在任何一头,都会打破这个平衡, 只有他稳稳放在一边,才不至于失衡。”
夏小乔想了想,说:“那不是正好?你们杀了鲁王,占据鲁地,就更有底气与朝廷争天下了。”
“鲁国经营日久,根基深厚,就算是鲁王被刺死,也无法轻易占领鲁地,反而谁动了手,谁就要付出巨大代价。”陈义明摇头说道,显然认为这是一笔赔本买卖。
“那你们也可以假装是朝廷下的手啊!”夏小乔不服气。
傅一平插嘴道:“打个比方说,夏姑娘你喜欢一朵开在悬崖上的花,那花特别美特别香,还有点神奇的功效,能让你青春不老。但是悬崖很高,你功力不够上不去,你可以慢慢练功,也可以造个梯子爬上去,这时候有人告诉你,你把悬崖炸塌了就好,虽然可能会把花炸坏了,但这是捷径。你会听吗?”
陈义明笑道:“傅兄这个比方打得好,实则就是鲁地太过重要,我们谁都不敢动他,因为谁也不知道动了以后会是什么后果,风险实在太大。”
这倒也是,争霸天下到底跟私人争斗不一样,鲁王要是死了,好处不一定是谁的,两方谁都不敢冒险,那还不如他活着的好,尤其他还两面逢源,谁都离不得他。
不过她不喜欢傅一平说话的神气,就提出另一个可能性,“我也还罢了,本来就不想蹚你们的浑水,傅公子却没准是为私仇来杀鲁王的呢!”
“哈哈哈,夏姑娘真爱说笑。”陈义明抚掌大笑,“以傅兄的本事,想杀人难道还须我带路?”
他这马匹拍得傅一平很舒坦,就举杯敬了他一杯,之后两人越聊越投机,那亲热劲就差结为异性兄弟了。
陈义明最后说道:“明日我先往王府投帖子,我们这一路经历想来鲁王已经听说,等我去见了他,将两位的事迹一提,鲁王爱结交能人,必定让我带两位去见,到时再把春阳子道长请来,与傅兄切磋一二,岂不美哉?”
傅一平丝毫不惧:“好啊,那就劳烦陈兄张罗了。”
此事说定,宴席也到了尾声,陈义明又亲自把夏小乔送回去,说了一堆嘘寒问暖的话,请她早早休息,然后就告辞出去了。
夏小乔进房遣出丫鬟,独坐练功,心思澄明之时,感觉到正房四处院墙外都有人巡逻,两个丫鬟则坐在外间窃窃私语。她练完功,知道无人窥伺,就放心的布好灵符,上床入睡。
第二天的早饭是丫鬟直接取回来的,说是陈公子一早出门了,嘱咐她们让夏姑娘多休息一会儿,随便什么时候起来吃饭都备着。
夏小乔眼睛转了一下,说了句“让陈公子费心了”。吃过饭她要出门去转转,丫鬟忙说给她找个人陪着,夏小乔推辞了,走出二门,到外院却正好碰见也要出门的傅一平。
“夏姑娘也想出去走走?要不,一起?”
傅一平仍旧穿着他那身夹棉蓝衣,气质潇洒,姿态闲适,笑微微的看着夏小乔。
“也好。”夏小乔没有拒绝,跟他一起出了宅子大门。
两人不约而同往市井繁华之地走,夏小乔对此人颇有些疑惑之处,却因不知怎么开口探问为好,一时没有说话。
傅一平一开始也没有开口,直到他们出了宅子门前的街巷,转过弯去,他才说:“夏姑娘穿这身狐裘还挺好看的。”
夏小乔:“……”对这种没话找话,她实在是没什么可说的,就没应声。
傅一平自己继续说:“陈兄也算是尽了心了,我们刚到此地,一应衣食住行都已准备齐全,夏姑娘以为如何?”
“傅公子想说什么,不妨直言。”夏小乔懒得跟他兜圈子,就直接说道。
傅一平一笑:“姑娘还真是个直爽性子。昨晚你回去休息,陈兄又来找我秉烛夜谈,我们随便闲聊了几句,原来他已娶妻生子,家里还不乏美妾。”
“原来傅公子还喜欢谈这些闲话。”
“闲话不闲话,要看它透露出别的讯息没有。比如陈兄说是何茂勋的内弟,实则他姐姐并非何茂勋的正妻,也只是个如夫人而已。”
夏小乔很感兴趣的问:“那么傅公子认为,这些闲话透露出什么讯息了?”
傅一平回道:“何茂勋很好色。”
夏小乔沉默了一瞬,直言不讳道:“你们男子有几个不好色的?”
傅一平噎了一下,接着失笑:“你说的也是。不过我听陈兄诉苦,说何茂勋后院妾室众多,他姐姐虽然美貌,在何家过的也并不容易,他为郑王四处奔波、不辞劳苦,也是希望他能做出一番事业,叫人不敢轻视他姐姐。”
“他要是早有这个决心,何至于让他姐姐去做妾?”
“据陈兄说,也是逼不得已,他家在颍川原本也是富户,但赶上‘义军’上门,还不是任人宰割?攀上何茂勋,好歹能保全一家人。”
然后他就为虎作伥,反过来替刘起俊、何茂勋等人摇旗呐喊,去宣扬什么大义了。
夏小乔蹙眉不语,傅一平侧头看了她一眼,笑道:“做人便是如此,所以有人说世间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且看一二,日子过得去就行,何必想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