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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王一系本来差点就继承大统了。”
谢子澄说这话的时候, 夏小乔正与他们父子三人一同坐在家中前院偏厅内。之前他们下了山坡, 各自上马回镇上,说话不太方便, 就暂停了话头,一直等到回到家,才继续说鲁王的事。
“当今一脉本是梁王后裔, 当年冲帝早殇, 身后无子,朝中推举嗣皇帝时,以推举鲁王和梁王两系者最多。但梁王与冲帝是亲兄弟, 鲁王一脉传了几辈,与皇室正统已经远得很了,所以最后冲帝皇后做主,选了梁王第二子为嗣子继位, 就是当今和那昏君废帝的父皇桓帝。鲁王一系因此大不服气。”
夏小乔虽然从小读书,但本朝之事,她父亲也还是不敢多谈的, 而且皇位更迭跟老百姓没什么关系,反正都是姓侯的, 谁当皇帝又有什么分别?所以她对这段故事一无所知。
谢子澄一边喝着热茶一边继续讲古:“桓帝在位十七年,虽然无功、倒也无过, 鲁王那边再不服气,也说不出什么来,干脆一心好好治理封地。鲁地本来就丰饶, 又有两代鲁王励精图治,自是富庶强盛远迈他处。早年我也曾去过鲁地做生意,鲁人多豪爽仁义,跟他们打交道特别畅快。”
他说着瞥了一眼脸上有不赞同之色的儿子:“单凭乱世中能保封地百姓丰衣足食,鲁王还不算有功,什么才叫有功?”
见谢荣民不敢争辩,谢子澄才继续跟夏小乔剖析鲁王府作为,“有之前那桩公案在,到废帝继位后,任用奸佞、胡作非为,将国事搞得一团糟,鲁王就心安理得看起了笑话。废帝在位十二年,大兴土木、劳民伤财,朝中小人当道、政令不行,地方更是乌烟瘴气,只知鱼肉百姓,终于因八年前一场大旱爆发了民乱。”
其实那年旱灾严峻,不只中原之地遭灾、颗粒无收,就是鲁地也一样旱得土地干涸、秧苗枯死。但鲁王见机极快,一看旱情不缓解,立刻安排属官想办法引水灌溉,拯救了许多良田,同时在合适的时候开仓放粮,几个受灾严重的地方,还设了粥厂赈济。
两相对比,朝廷的应对迟缓、麻木不仁,简直活该被暴民推翻。
估计鲁王也是这个心情,所以后来刘起俊一路攻城掠地,他都按兵不动,只守住鲁地边界,对朝廷要求出兵勤王的旨意置之不理。
“以我之见,当时鲁王不应诏勤王,其实是明智之举。那时连朝廷都不知叛军实力如何,且那时叛军势如破竹,正如潮头凶猛,鲁王避其锋锐、守住城池并没有错。”
谢荣民终于忍不住了:“便是如此,后来收复东京之时,本是前后夹击的良机,他为何还不奉诏?”
谢子澄理所当然回道:“因为他有私心啊。他出兵夹击,刘起俊必做困兽之斗,狗急跳墙之时,咬鲁王一口,就算最后真的获胜,鲁王损兵折将不说,能有什么好处?朝廷可能让他带兵过东京向西么?鲁地已是最大封国,朝廷还可能给他增加封地吗?朝廷连封赏的金银都拿不出来,除了那个位子,你想想还有什么能打动鲁王?”
谢荣民一脸正气道:“为人臣子,只顾自己利益已是不忠不义!他还肖想大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人,还配谈什么功劳?”
“咦?你做了几年官,果然口气都不同了。”谢子澄对着义愤填膺的儿子啧啧称奇,“你十四五岁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说昏君无道,官府不仁,仁人志士皆可行大义呢!”
一直听着不吭声的谢荣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谢荣民不悦的瞪了弟弟一眼,回道:“邦有道则仕。如今上有明君圣主,中有贤臣勇将,正是当戮力同心、重整山河、恢复民生之时,鲁王却还态度暧昧、摇摆不定,其心可诛。”
夏小乔听到这儿忍不住插嘴:“可是外面都说屈丞相是权臣当道,皇帝根本做不得主。鲁王要是担心自己出兵,与刘起俊两败俱伤,最后让屈丞相渔翁得利、并废掉皇帝取而代之,也说得过去啊!”
“一派胡言!”谢荣民板着脸斥道。
谢子澄不悦:“自家人说话,你急什么?不能好好说话就出去!”
谢荣民本来已经激动的站了起来,被他爹这么一斥责,又老老实实坐了回去。
夏小乔忍笑,伸手给谢子澄续了杯茶,“叔父,您继续说。”
“大郎的话原也没错,鲁王是皇室子孙,却只计较个人得失,当然有过。而且他错失良机,如今大势早就不在他这头,他再怎么筹谋,也难以鲁地一隅抗衡朝廷正统,除非刘起俊肯把手上地盘和人马拱手相让。”
但这显然不可能。夏小乔又问:“这么说来,三方之中,还是朝廷占着上风?”
谢子澄点头:“无论从土地还是民望、名分来说,朝廷显然都占着上风,而且朝廷毕竟有法度,战后治理也更得心应手。以前朝廷无力与叛军决战,一是没钱,二是没人,可笑的是叛军那几年竟然也没抓住机会,现在被迫要与朝廷决战,又死了大将,恐怕刘起俊日子不好过。”
他讲起三方来头头是道,且如夏小乔想的一样,比较客观中立,没有美化任何一方,也没非得往谁身上泼脏水。但夏小乔听到这里,反而觉得没什么是需要自己做的了,只看朝廷和刘起俊决战就是。
不过,“屈丞相和皇帝之间到底……”
谢子澄一笑,看向大儿子,“这个叫大郎来说吧,他是皇上亲信,又受教于屈丞相,他看的比别人清楚。”
真叫谢荣民说了,他反而有些踌躇,半晌才道:“当年父亲送我去鞍前马后服侍丞相,不久刘起俊第二次进攻潼关,我就随丞相出征了。那时陛下还是魏王,封地就在距离潼关两百里外的安邑。”
郯国仿汉制,宗室封王建国,在封地内有一定的特权,可自行治理封地内的百姓,收取一定赋税。不过就像汉景帝要削藩、收拢权力一样,之前的皇帝也多次削藩、限制王府卫队人数,到民乱起时,还能真正称得上封国的藩王领地,也就剩鲁越两国了。
当今皇帝侯晟与废帝是异母兄弟,能封到离京城不远的安邑去,已经是废帝看他老实听话,封地自然就不会再大,不过五个县而已。
五个县养一个藩王,在夏小乔看来,已经很奢侈了,但王府毕竟不是寻常人家,还要养属官和卫队,既然财力有限,当时的魏王手下自然是没有多少人可用的。
“陛下得知潼关危急,亲自率领王府卫队一千人、加紧急征调的义勇五百人驰援潼关,与我们并肩苦战数月,才击退叛军。”
夏小乔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劲,插嘴问道:“你们皇帝陛下今年到底多大年纪?怎么外面都说他是小皇帝,你又说他八年前就能带兵驰援……”
“不是八年前,刘起俊第二次进攻潼关是六年前的事,那时陛下十五岁。”
这么说皇帝今年已经二十一了,既不是陈义明说的小皇帝,也不是张大海说的十八、九岁,想到张大海,夏小乔又想到另一个问题:“皇帝都这么大了,还没成亲?”
这本是一个很平常的问题,但谢荣民听了,脸色就是一变,反问:“你怎么知道皇上没成亲?”
谢子澄忽然插嘴:“二郎去问问你娘,中午吃什么。再去看看管家把施舍的米粮准备好了没有,要是备得了,你下午就跟着一起去办这事。”
被赶出去不叫听的谢荣国不太乐意,但他不敢违逆父亲的意思,只能应声离去。
“行了,你也不用为尊者讳,再遮遮掩掩,以为这些事情没传出长安城去。”谢子澄说了儿子一句,然后转头看向夏小乔,“当年宗正寺其实在太后授意下给皇上定了王妃,只是还没等过门,就闹了民乱,之后再没有提起这事来。”
等到屈政亮立了大功,带着魏王声势浩大的回到京城时,那位没过门的王妃已经病死了。后来就是废帝再立、整顿朝纲、操练军队、收复雒阳,一件一件的忙,无论是屈政亮,还是皇帝自己,都没想起立后的事。
“那些流言都是小人中伤!丞相哪有功夫理这些事情?又有什么必要拦着陛下立后?”谢荣民说到这里,声音都提高了,可见是真的为屈政亮鸣不平。
夏小乔却忽然想起宣谋说的话,就笑道:“是啊,我也觉得这是有人故意挑拨君臣关系。屈丞相要是真的想扶持傀儡皇帝,早劝着皇帝成亲生子,然后再立小皇帝多好。”
谢荣民被她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张口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谢子澄却笑了笑,然后神色凝重的说:“如今流言汹汹,丞相固然是无暇理会,也不便自证,皇上却……。他一直推辞立后,难保不是……”说着不觉摇头,“大郎,你此番跟随丞相与刘起俊决战,若是得胜,就不要再回朝了,能留在商都驻守最好,若是不成,就辞官吧。”
谢荣民更震惊了:“爹的意思是?”
“战时尚且如此,到天下太平了,还不知怎样呢。你说得对,邦有道则仕,无道则隐。小乔,叔父正好有一件大事要与你商议。”
夏小乔暗叫一声不好,这时候突然冲出去跑了,是不是不太礼貌?!
作者有话要说: 怎么这两天留言的小伙伴越发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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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荣民心思一转, 也知道他爹要说什么了, 当下一脸视死如归的站起身,说:“我得尽快赶去颍川, 先出去安排一下。”
夏小乔赶忙说:“谢大哥留步,有几件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说。”
谢荣民本来就有话要问她, 听她主动提起, 就点点头,然后看向父亲,说:“爹, 那我们先出去谈了。”
谢子澄也知道儿子一直憋着想问夏小乔有关鲁王和陈义明之间的勾当,就点点头,同意他们先谈。
两个年轻人松一口气,一前一后出了偏厅, 到外面老槐树下,夏小乔主动开口说:“前些天夜半无事,我趁着天好观星, 偶然见到客星犯紫微,恐怕你们皇帝身边要出事端, 你最好传讯给大内侍卫,严加防范。”
谢荣民一愣:“你还懂观星?”
“家师博学多才, 占星望气、布阵制符皆有涉猎,我虽然只学了个皮毛,但客星犯紫微还是不会看错的。而且陈义明去见鲁王, 确实在筹划一件大事,我因不想参与,就没有探听这些,但是傅一平开口就猜他们要行刺皇帝。”
谢荣民面色凝重:“你说傅一平与彭春阳切磋过,那么胜负如何?”
“自然是彭道长轻松取胜。傅一平的身手大概与苗长青不相上下,他若是不理俗事、潜心练功,过个十几年,也许能逼彭道长用尽全力。”
谢荣民脸色更难看了:“我们收到消息,彭春阳正一路西行,莫非……”
“你怕他出手?他不会的,他想做的是国师,不是杀手。哪一个国师会亲自动手行刺杀之事?不过他门下弟子就不一定了,若是鲁王开口,没准他要安排徒弟出手的。”
夏小乔又把当日在鲁王府见到的几个武林人士的情况讲给了谢荣民听,“彭道长是和我们一道去商都的。傅一平问过陈义明,是不是郑王也想招揽老道,陈义明说此事不可能办到,他们也不打这个主意,请老道去,主要还是为了给郑王的小儿子看病。”
谢荣民沉吟片刻,又问:“傅一平果真是傅逢春的儿子?”
“应该是吧。彭道长从功夫上看出来的,这应该做不得假。”
“他有没有提过傅逢春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他今年多大?”
“他说他二十一,但没提过他父亲是生是死,别人也没问过。”
“二十一?”谢荣民转身绕着树转圈,“怎么会是二十一?至少应该二十三才对得上……”
夏小乔好奇问道:“对得上什么?”
谢荣民站定了看向她,欲言又止,夏小乔自己思索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当日鲁王脱口而出的一句话,顿时眼睛一亮,说:“你怀疑他是湖阳公主生的?可他说不是,他说他母亲已经死了,不知道湖阳公主是谁。”
“他这么说的?”谢荣民先是松了一口气,继而又摇头:“那他就不可能是傅逢春的儿子。”
“你为何如此肯定?”
“既然你已听说傅逢春与湖阳公主的事情,那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当初傅逢春仗着武艺高强,将皇宫大内当成他展示轻功的绝佳场所,数次潜入,那时宫中侍卫还没有武林中人,自然察觉不到,他就这么来去自如,引诱得湖阳公主失身于他,还数次把湖阳公主带出去玩耍。”
公然把公主带出去,她身边又不是真的全是死人,自然很快就被人察觉、报了上去。桓帝听说,自是大怒,命人将公主另换了宫殿软禁,在公主居所设了埋伏捉拿大胆逆贼。
“那次他仗着武艺高强,提前知觉,并没被抓,但还是中了一箭。之后宫中加强戒备,还另遴选了信得过的武林人士入禁军,他几次犯禁都被察觉,虽然也并没捉到,但再没能潜入后宫。”
公主被软禁起来,一开始还闹绝食,桓帝当时气急,欲要赐死这个丢尽了皇室颜面的女儿,却因湖阳公主的母妃颇受桓帝宠爱,百般哀求之下,桓帝胡乱给湖阳公主选了个驸马,打算把她嫁出去了事。
可就在这个时候,公主身边监视的人却发觉她竟已身怀六甲,这下桓帝忍无可忍,真的赐下一杯毒酒,要公主自尽。
湖阳公主的母妃听说消息,知道再去求情已经无用,只能派人出宫,冒险通知了傅逢春。
夏小乔听到这里,对这件事的真实性很怀疑:“那个妃子怎么知道傅逢春在哪?”
“据说是傅逢春和公主早有约定,危难之时,可以去某地找他。湖阳公主的母妃去见公主最后一面时,公主曾经把这个地点说出来,求母亲传讯,好叫傅逢春来救她。”
“那后来呢?”
后来,大内高手尾随而至,暗器□□一同招呼,将傅逢春打得重伤垂死,要不是他一个江湖朋友及时赶到,将他救走,他就死在京城了。
夏小乔一下子想起傅一平脸上的冷笑,和他那日跟自己说要“争霸天下、取而代之”的话,如今看来,竟不是试探她的无心之语。
“照你这么说,湖阳公主人在宫中,又被赐了毒酒,应当一尸两命才对,你为何又怀疑傅一平是湖阳公主生的孩子?等等,鲁王也曾经怀疑过!”
谢荣民冷哼:“鲁王这个乱臣贼子,果然早就窥视宫禁。”又解释,“这本就是那位太妃为了保住女儿设下的计策,拿傅逢春来保公主的命。当时傅逢春虽然还剩一口气,但双手手筋都被挑断,中的毒也极为霸道,此后都无法再运真气,与废人无异。”
湖阳公主被保全下来,秘密送到行宫生下一子。桓帝想把那孩子溺死免生后患,等过两年再低调的给女儿找个驸马,这事也就过去了。
“奉命溺毙婴儿的正是接生婆,她当时抱着婴儿出去,却许久不归,等行宫侍卫找过去时,却发现接生婆已经溺死在河里,那婴儿却不知所踪。”
“所以你怀疑傅一平就是那个失踪的婴儿?”
谢荣民叹了口气:“最好不是。因为湖阳公主生完孩子,不知怎么知道了真相,也自尽了。”
“……”
真是一个让人特别不舒服、却又说不出谁是谁非的故事,夏小乔皱着眉说:“那你多防备他吧。这个人又有心机又有本事,不定做出什么事来呢!”
她一边说一边迈步往大门外走,谢荣民不明所以,也跟了上去,听她继续说道:“我跟他打了几天交道,一直摸不清他的想法。他一点也不把鲁王放在眼里,同样并不瞧得起刘起俊,他自己说,那日偷你的钱袋,本来是想先跟你们朝廷搭上关系的。也许他只是想找一块踏脚石吧。”
“别的,我也想不起什么了。哦,对了,我这里有点银子,麻烦你交给叔父,替我捐出去在那石碑旁造一座庙宇吧,镇上多有全家死绝、无人祭祀的,有了庙宇也好养和尚多多超度亡魂。”
谢荣民本来一直用心听夏小乔说话,谁知她说着说着就变成了捐钱造庙,不由露出啼笑皆非的表情,正要反问,对方已经直直丢过来一袋钱,他手上稳稳接住,抬头看时,那姑娘已经施展轻功,一瞬间就去得远了。
“我还与人有约,就不跟叔父告辞了,劳烦你转达一声。来日有暇,我再去京城探望叔父和婶婶。多谢。”
一字一句清晰如在耳边,但那条人影却如一阵烟一样,转瞬就被风吹散、消失无踪了。
夏小乔轻功高明,谢荣民是早就知道的,但她人已走远,话音还能远远传到他耳边不散,实在骇人,这让他不由脸色一变,心下暗忖:她年纪轻轻,怎么内功竟如此了得!
夏小乔一阵疾纵狂奔,不一会儿就离了德章镇。她并不在意谢荣民怎么想,只是对谢子澄稍有愧意,不过比起留下来听谢子澄提起婚事的尴尬,这点儿愧意又不算什么了。
谢家的恩情,就看谢荣民这死脑筋的劲儿,就不愁有她能还上的一天,所以这会儿就让她自在的先过个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