瑾娘笑盈盈走去,挽着果娘的手臂。
院中只剩李果一人,李果撷下支茉莉花,将它簪在巾帽上。他伫立在院中,背手听着风声。
买下静公宅,是因为这栋房子位于衙坊,王鲸不敢来造次。也因为这栋房子,曾住过赵启谟。
李果没在刺桐停留多时,他携带钱财,前往廉州。此时已近秋季,廉州珠熟,李果正好前去贩珠。
十七岁的李果,俨然是位老练的商贾,他身边跟随一位小厮,行囊里有笔纸、算筹,契纸。他贴身带着交子,像其他商人那般,缝进衣襟里。
抵达廉州,林期已知他获得颗六分珠暴富的事,见他焕然一新,也不惊讶。
李果先是去店舍找周政敏,然而政敏已回京,继而去朱家滩找泊哥。李果想买田宅给泊哥,然而泊哥说住不习惯陆地,也不会种田。他目不识丁,不懂陆地人规矩。李果拿钱予他,他却只识得铜钱,不懂金银。这令李果十分茫然。最终也不得不去兑换一箱铜钱,送予他,吩咐务必藏好。
李果抵达廉州不过一日,便有人急匆匆从刺桐赶来,告知他果妹遭海寇劫走。
无疑,这是专门候着李果离开,李果刚乘船离去,便去劫人。
李果恼怒奔回刺桐,阿七和瑾娘已在等候他。见瑾娘的双眼红肿,李果才知,竟是连小山也一并劫去。
两个孩子结伴去城郊踏青,由四五位仆人看护。却不想闯来一伙歹徒,光天化日之下,将人劫走。
“索要四百金,让初十夜晚送去洋屿。”瑾娘将封信递给李果。
今日已是初九。
“必然是熟人所为,否则不可能知道你我两家交好,两个孩子也常在一起玩戏。”
李果心里有个怀疑对象,气得将信纸揉做一团。
“枉他一个壮汉,何等下贱龌蹉,竟对着小孩儿下手。”
瑾娘显然也觉得是王鲸那伙人。瑾娘通过官司,从黄家抢回海月明珠铺,因此和黄家结仇。而王鲸联姻黄家,想来是这两家人联手。王鲸向来刁难李果,这次见李果衣锦还乡,必然是心生歹意。
三人商议一番,瑾娘和李果筹钱。李果将仅剩的钱都取出,想着这富贵本是天上掉下来的,如果不该为他所有,他也不怨愤。只是王鲸和黄家,他决不轻饶!
小孙提供船,李果、瑾娘、阿七、小孙,一群人在初十夜晚前往洋屿。等候海寇出现。
信中写明不许报官,否则将两孩儿沉入海中。李果他们也只是单船前来。
夜明星稀,等待许久,海寇出现。
双方停泊于洋屿,李果和阿七提着金条,登岸前去交涉。六七海寇蒙面戴斗笠,并不言语,寇首察看金子后,示意手下放人。果妹和小山被从寇船上推下,阿七和李果急忙跳水去救。阿七救起果妹,李果捞起小山。五岁的小山吓得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揪着李果衣服痛哭。
安然返回船上,李果揽抱果妹,果妹一头蓬乱的头发,手脸都是擦伤,果妹平静说:“哥哥,他们中有个人我认识。”
“这帮坏人一直蒙着脸,也不敢说话,可是我看到一个贼寇手臂上有刺青,是个骷髅脸,嘴里还咬把刀。”
“我知道这人。”
阿七知道和桥有位无赖,手臂上就刺着个咬刀骷髅,平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
一群人返回刺桐港,船还没靠岸,就见海港灯火通明,密密麻麻的人群。
原来是一艘番船靠岸,大概是运载来许多昂贵香料,以致市舶司里的官员,都赶来迎接。
不过,这声势也太过壮大。
“不对劲,半城的人都出来了。”
阿七站在船上眺望,不只海港堆满人,连四通的街道也是人山人海。
“确实不对劲,我觉得那番商有些眼熟,南橘,你看。”
小孙手指着灯火中心的一位高大番商,仔细看,那人是位华人,穿着番人的衣服。而在这番商身边,还站着数位番人,看装束像水手,却拿着藤盾武器。恐怕也是因此,才引来官员。李果照小孙所指看去,他还看得不真切,就听到岸边一个声音在喊他。
“果子!你快下来!”
岸上的阿聪,认出船上的李果,十分激动。
“啊”
然而四周人声鼎沸,李果听得不大清楚,只见阿聪拼命挥舞手臂。
阿聪推开身边的人,攀爬到一堆货物上,他竭声大叫:
“你爹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卷三开头,启谟和果子,就能京城相见了。
第三卷
第71章 京城相逢
初秋, 李二昆运载大量的安息香, 从登流眉(今克拉地峡)逃回刺桐港,离家九载, 终得归家。其中的磨难与辛酸, 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明。
沉船后, 李二昆与五位水手扶着木板漂流两日,抵达登流眉。六人齐力伐木、造屋, 期候海船到来。不想未能等得华人海船, 便为当地一大酋捕获,送往深山, 斫木取香脂。雨林酷热、瘴气, 兼之监工暴虐残酷, 不过三载,死伤过半。
李二昆起先不堪其苦,思家心切,几番逃跑, 然而言语不通, 路又不认, 逃脱未遂,掠鞭无算。待至五六载,李二昆勤勤恳恳,终于学会当地番语,又因他懂得筹算,颇得番酋的赏识。然而番酋怕他逃跑, 仍在他双脚加枷。
登流眉战乱多年,海寇蜂起,他国海商不敢停泊,累年所采的安息香堆积如小山,无法外售。
待到第七年,当地大酋为他方番目所杀,番人、监工四散逃亡。李二昆与二位伙伴锯断脚枷,奔入香仓,匆匆用布袋装上安息香,乘船逃离。
登流眉的安息香最为上等,优越于它处。三人知晓若能活命归国,必当大富。无奈刚离港,便遭海寇袭击,重伤二人,其中一人在狂风暴雨中病死。
到此只剩李二昆和一位明州伙伴,两人驾驭番船停泊邻国真腊(今柬埔寨)。二人售卖少量安息香,得银锭数十。这才扮作番商,雇佣数位仆人,教他们做士兵打扮,以逃避海寇,扬帆前往刺桐港。
番船尚未靠岸刺桐,便惊动当地巡检司,巡检司士兵一路押送。即而靠岸,得知运载二石安息香,连忙报知市舶司官员。却也不知道是哪位好事者传言李二昆归来,已是位番王,还携带甲兵。以致满城人出动、围观。
安息香是极为名贵的海货,不得私售,市舶司官员,抽解十分之一税收,继而收购官卖。
官卖安息香,所得钱财巨额。李二昆一分为三,他一份、明州伙伴一份、归途病死者一份,赠予他的遗孀。
与李二昆相熟的人,这么多年,见他没回来,都以为他早喂了鱼。不想他安然无恙回来,还发了笔横财。羡慕的有之,嫉妒的有之。对果娘而言,她从来不求李二昆发财归来,只要人能活着回来就是最好的喜讯。
一家人团聚,和和美美自不必说。
七年宛若一梦,李二昆离去时,李果才八岁,果妹还在果娘腹中。夫妇讲述这几年的辛酸,相拥而泣。提起李大昆的刁难和绝情,更是令李二昆愤恨不已。
李二昆自回来,便购下城东一处大宅,就在王鲸家隔壁。因有传闻,李二昆运输大量安息香入港,且事迹离奇壮义,已被上报朝廷,不久将封他为承务郎。王鲸只能气得咬牙切齿,却又无可奈何。其实这也不过是李二昆雇人放出的风声,在海外受磨难多年,李二昆凭借智勇归国,小小一个王鲸,能有登流眉的监工可怕?
自从,李家搬到城东居住,李果偶尔会在静公宅过夜,并照顾院中花花草草。
李家父子,眉眼有些神似,然而李二昆的仪貌更硬朗,不怒而威,李果则是柔美有余,刚硬不足。由于离别多年,父子俩相互陌生,尚有些疏远。果妹则不同,终日绕膝,李二昆也像掌中明珠般疼爱。
一日,一家子在用餐,李二昆问李果日后有什么打算,说他年纪尚少,现而今家里不愁吃用,他也受苦多年,不如读书去吧。
“爹,待那海寇抓到,追回儿的百两金,儿想去京城。”
李果有自己的规划,只因抓捕海寇审讯的话,需要他上堂,他还不能离开刺桐。
“那也好,爹听陈员外说,他家小儿也去了京城游学,你若过去,正好与他结伴。”
李二昆自打归国,已是刺桐的名人,经历传奇,何况十分富有,不说寻常百姓想结交他,就是富商、官员,见着他也要踮脚多瞧两眼。
“那百两金,未必能追回,寇贼钱财随手花去,至于缉捕海寇的事,爹前日才和严巡检喝过酒,他那边已有眉目。”
李二昆显然觉得花百金买果妹值得,人安然无事便好。
“阿昆,要真是王家那孩子主谋,能抓他对质吗?”
果娘心地善良,可也经不起王鲸几次三番这么祸害她的孩子,必然是要算账的。
“自然能,只要抓到寇首,还怕他不招。”
港口的商人、官员对海寇深恶痛疾,人人喊诛杀,海寇又怎会去包庇王鲸,帮他揽罪。
到深秋,海寇果然抓到,追回部分金子,还把王鲸押上公堂对质,判了王鲸勾结海寇的罪名,羁押在监。李果看他当场扑跪在地上,像只斗败的褪毛鸡,哪还有昔时的跋扈蛮横。想来就是欺软怕硬,欠收拾。
深秋,李果启程离开,身边跟位十五岁的小厮,叫阿小。
李二昆希望李果能走仕途,读书,考取功名,然而李果知道他兴趣不在此。年幼时努力识字,是为了日后改变命运,能当个识字能记账的伙计。他虽然羡慕读书人,但他更喜欢当商人。
李果走的是水路,先南下广州,他在广州和一人有约,要救她出泥潭。而后由广州出发,向北行舟至明州,再陆行,抵达京城。
待李果抵达京城,已是冬日,雪花飞舞。
身为南人,李果从未见过雪。
站在谪仙正店的高楼上,李果鸟瞰恢弘壮丽的国都,飘落一头一肩的雪花而不未觉察。
“小员外,雪越下越大,你将风袍披上。”
阿小递来一件风袍。李果待他亲善,他待李果尽心尽职。
李果套上风袍,把手捂在袍子里,冷得哆嗦,却又不舍得进屋。
这里的每一物,每一景,有一个人必是极熟悉的,他是否曾站在这里,这家京城最上等的酒楼,和友人温酒看雪,笑谈风生?
终于来到了赵启谟生活的地方,来到了京城,身为异乡人,李果不知道如何去找寻启谟。人生地不熟,语言倒是能通。
且先问问郑楼街的周家珠铺在哪?
郑楼街挨近太庙,在热闹商肆里,有家门面奢华的周家珠铺。李果进去,掌柜还以为是要买珠,听李果口音是位南人,看他穿着华贵,让伙计好生招待。
“我并非来买珠,是寻一位友人,周政敏。”
“政敏?”
掌柜带着狐疑,但见李果不像在开玩笑,于是使唤伙计:“去仓库把阿四喊来。”
伙计匆匆离去。
掌柜示意李果落座,问李果怎么结识周家的阿四。
少顷,周政敏汗流浃背跑来,手搭在门框上,上气不接下气说:“果……南橘,你怎么来了!”
李果和他结伴离开珠铺,沿着郑楼街行走,听周政敏交谈,李果才知道政敏在珠铺并不受赏识。虽然他会读会写会算,然而他家穷,在家族里没地位。还是娘去请求大伯,才得进珠铺。
“南橘,见你这副装束,必然是发财了,你来京城,可是有什么打算?”
周政敏双手插袖,悠然自得。
“我想开家珠铺,然而我财力有限,想由小做大。”
李果笑语。他花费的钱财,皆出自自身,他未动用过果爹的钱。突然爆富,让人如饮了美酒般飘飘欲仙,然而李果懂得,万贯家产也有耗尽的一日,还是自己挣点实在。
“哎呀,这是要把生意做到京城里。还缺合伙人吗?我回家把屋中那张楠木祖床卖了,跟你混!”
周政敏双眼泛光,他做梦都想自己有家珠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