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城外驿道边有数座木亭,其中有一座正巧叫做秋雨亭。
    这是一个缠满了枯藤的破旧小亭。
    看着这个破旧的小亭和烟雨里匆匆的行人,清秀年轻人的眼睛里也涌起了一阵雨雾。
    这种小亭本来就是为了替行人遮风避雨所建,然而秋风秋雨秋煞人,在这种难以行路的天气里,行人反而更加匆匆的赶路,一个避雨的人都没有。
    人生亦是如此,行的路和一开始的所想,往往事与愿违。
    他身后帮他打伞的浓眉年轻人并没有这样的感怀,自从走出鱼市之后,他的眉头一直有些锁着,明亮的眼睛里的杀机也越来越浓。
    看着身前的清秀年轻人停下来看这座小亭,他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就在这里?”
    清秀年轻人负着双手,点了点头:“就在这里。”
    浓眉年轻人开始有些兴奋:“让我出手?”
    清秀年轻人看了他一眼,面容平静如水:“对方实力不俗,这里又是长陵,我们不能在这里多耗费时间,所以你出手很合适。”
    浓眉年轻人越加兴奋,没有持伞的左手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似乎手心已经出汗。
    清秀年轻人心情似乎好了些,微微一笑,步入小亭,安静的等着。
    浓眉年轻人想了想,没有跟着走进小亭,只是打着伞站在亭子外。
    不远处,他们来时的路上,一柄黄油纸伞正像荷塘里的枯黄荷叶,已然慢慢透出来。
    看到浓眉年轻人和清秀年轻人停在前方小亭,黄油纸伞下的瘦高男子也微微蹙眉,但他依旧对自己有着强烈的自信,所以他前进的步伐没有丝毫的停顿。
    他一直走到浓眉年轻人的对面十余米处,才停了下来。
    浓眉年轻人眉头挑起,心中更加兴奋,然而以往无数厮杀和教训,让他已经养成了在没有听到身后的确切命令之前,绝不出手的习惯。
    “你不是秦人。”他没有出声,亭内负手而立的清秀年轻人此时却是冷漠的说了一句。
    黄油纸伞下的瘦高男子不置可否,淡淡道:“看情形,你们两个也不是秦人。”
    清秀年轻人平静说道:“不是秦人,如果杀的也不是秦人,那就和大秦王朝的律例无关,也没有什么人会下力气去追查了,你倒是打的好主意,看你有恃无恐的样子,恐怕也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生意了。”
    难道是钓鱼?
    黄油纸伞下方的瘦高男子皱起了眉头,他狐疑的转头看着周围的道路,确定雨幕中没有隐匿的大秦战车,他便更不理解的看着平静到了极点的清秀年轻人,问道:“寻常的外乡人在鱼市做生意都要通过中间人,不敢露富,你们不守规矩,现在又明知道我是专门做什么生意的,还停在这里等我,你们也是做这种生意的?”
    “这种剪径劫道的生意我并没有什么兴趣。”
    清秀年轻人摇了摇头,“只是有人打上我们的主意,我们便会打回去,这便是我们做事的规矩。倒是你,有些察觉不对还敢跟上来,倒是勇气可嘉,算得上是亡命之徒。”
    黄油纸伞下的瘦高男子笑了起来,说道:“我本是潭里一蛟龙,不是鱼市里的小鱼小虾,自然和一般人不同。既然花了力气跟了上来,好歹要看个清楚。”
    他的笑声很真诚,说的话也很狂妄,然而就在下一瞬间,话音未落,他毫不犹豫的转身,手中的黄油纸伞朝着前方的浓眉年轻人飞出,而他的身体,则像匹狂奔的骏马,往后方的雨幕中逃去。
    “倒是有几分脑子,懂得以退为进。”
    清秀年轻人看着瞬间撞碎无数雨珠,身裹在白雾之中,以无比暴烈的姿态往后狂逃的这名瘦高男子,感叹的摇了摇头,“只是既然来了,要退要进就不是你想了算了。”
    说完这两句,他才又对着浓眉年轻人轻声地说道:“动手。”
    在他“动手”两字轻轻柔柔的响起之时,飞旋的黄油纸伞的边缘已经距离浓眉年轻人的双目不到一尺。
    纸伞边缘切割空气和雨珠发出的丝丝声音,让人可以清晰的感觉到其中蕴含的力量,然而浓眉年轻人却是只是一动不动,兴奋的看着这柄雨伞和往后奔逃的瘦高男子。
    空气里骤然响起一道凄厉的啸鸣,一柄红得发黑的轻薄小剑骤然从浓眉年轻人的衣袖中飞出,如闪电破空般往前飞出。
    只是在往前飞行的途中切过黄油纸伞的伞柄,在下一瞬间,黄油纸伞便一声嗡鸣,彻底的崩解,被恐怖的力量直接震裂成一蓬丝絮,往外散开。
    瘦高男子的瞳孔剧烈的收缩,浑身的肌肤紧张得一片针刺般的痛楚。
    他本身不是普通的修行者,的确是一条过江龙,所以才敢做这样的事情,但是在和清秀年轻人的谈话之间,他便感觉到处处受制,尤其是此刻的以退为进,都直接被对方看穿。
    他虽然心生不安而退,但那柄黄油纸伞依旧是他的试探,只要对方的实力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恐怖,那他就会不退反进。
    然而此刻,这名浓眉年轻人的实力,却是比他想象的还要恐怖!
    “嗤”的一声裂响!
    速度已经恐怖到了极致的飞剑,竟然还在更加猛烈的加速,竟然伴随着一道爆开的白色气团,直接出现在他的视线之中!
    瘦高男子一声凄厉的嘶吼,他身周的空气里瞬间出现十余条拇指粗细的火线,包裹着他的水汽顷刻便被蒸发干净。
    那柄消失在他视线之中的小剑已然出现在他的身后,极高速飞行的飞剑朝着他的后背连刺三记。
    轰!轰!轰!三声爆震。
    十余条纵横交错挡在飞剑前方的绵密火线全部被斩碎,强大的力量,使得瘦高男子的身体不受控制的往前飞出。
    浓眉年轻人紧抿着嘴唇,一步往前跨出。
    只是一步,正好到了飞回的瘦高男子的身前。
    他手中的破旧大伞往上空飞起,一柄黑色的大剑,却是从伞柄里抽出。
    瘦高修行者的面色惨白,他知道此时已经到了生死关头,在死亡气息的压榨下,他终于爆发出了极致的实力,体内的所有真元,尽情的从他身前的无数窍位中喷涌出来。
    无数朵细小的真火出现在他的身前,隐隐结成一条红色蛟龙的样子,扑向浓眉年轻人。
    他说得不错,他不是浅塘里的小鱼小虾,他是一条蛟龙。
    无数真火结成的蛟龙,比真正的蛟龙还要恐怖,上方飘散下来的雨珠,直接被烧得炸响。
    浓眉年轻人身上潮湿的衣服被瞬间炙干,他连眉头都没有眨一下,只是简单的挥动从伞柄中抽出的黑色大剑,往前挥出。
    咚的一声巨响。
    黑色大剑携带着无数恐怖的天地元气,直接敲碎了真火结成的蛟龙,然后敲在瘦高修行者的身上。
    这根本就不像是剑,而像是一柄打铁的巨锤!
    一柄连铁山都可以一击敲碎的巨锤!
    “一……”
    瘦高男子只是发出了一个急促的音阶,便被恐怖的力量拍碎了体内所有的经络,所有的骨骼,如一条没有分量的麻袋一样,往后飘飞。
    在那一剑临身的时候,他的潜意识里,也知道自己只能发出一个急促的音阶。
    他满心凄惶。
    那个“一”字,代表了很多含义。
    ……
    赵剑炉七大弟子之中,首徒叫赵直。
    传说中他有两柄剑,一柄“赤煞”,一柄“破山”。
    然而在各个王朝的修行者口中,却都习惯称呼他为“赵一”。
    因为和其余所有用两柄剑的剑师不同,他的两柄剑,一柄飞剑,一柄近身剑,不是一攻一防,而都是用于攻。
    他只修了一种剑势,不管是什么样的对手,他只会一剑飞出,一剑敲出。
    然而极少有人能接得住他一剑。
    在这长陵,遇到的竟然正好是赵剑炉的修行者,而且是七大真传弟子里的人物,瘦高男子在凄然的坠落在地时,觉得自己死得不冤。
    甚至一波波的震撼和惊叹,更是压过了一开始的凄惶和死亡来临时的恐惧。
    原来赵一先生竟然这么年轻,原来那就是赵四先生。
    身体里骨骼已经完全碎裂的他,竟然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微微往上抬了抬头,想要再看亭子里的那名清秀年轻人一眼。
    原来那就是赵四先生啊。
    传说中的赵四先生,竟然是这么年轻清秀的一个人啊。
    天下所有的修行者都知道,赵四先生虽然是剑炉那名大宗师收的第四名弟子,然而他的境界在所有的真传弟子里最高,所有剑炉弟子都听他的号令。
    只取一剑的赵一先生,也是对他无比尊敬,就像仆从一样,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惟命是从。
    这名瘦高修行者最终隐约看到了亭子里清秀年轻人的影子。
    他有些茫然,有些惊喜和满足的死去。
    第十四章 踏浪歌,夜画墙
    浓眉年轻人也很满意,眼睛里充满了满足,对手很强,这种交手对他也是一种难得的历练。
    “是燕王朝的人,真火宫的修行者。”
    他接过上方飘落下来的伞,将黑色的大剑再次插入伞柄里,然后再次将大半伞面遮住走出来的清秀年轻人上方的天空,同时期待确认般,看着这名传说中的赵四先生说道。
    怪不得他的伞很大,只有伞面很大,才能显得伞柄不是粗大得过分。
    清秀年轻人,也就是剑炉现在的主事人赵四先生,一步不停的从瘦高修行者的尸身旁走过,沿着小道,朝着远处渭河的方位走去。
    “应该是燕东浮,看过他出手我就知道差不多是他了。刚刚的魑火真诀已经像点样子了,应该得到了真火宫曹阳明的一些真传。”
    赵四先生看了他一眼,说道:“长陵现在真是一块肥肉,什么人都想要分一块。”
    浓眉年轻人赵直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长陵在风雨里已经只剩下了一个边缘的轮廓,连那些巨大的角楼都已经看不清楚,但是他总是担心那重重的雨幕里,突然会冲出无数的战车,突然会跑出几个厉害至极的修行者来砍他一剑。
    “这像是肥肉么?一点都不像肥肉啊。”于是只看到凶险的他忍不住喃喃的嘀咕,他还是觉得以前那条小小的街巷,小小的打铁铺子好。如果有选择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一生不用进这个平平直直而又布满无数危险的大城。
    赵四先生却是没有管他的嘀咕,轻声的接着说道:“楚、燕、齐,哪一个对长陵不是虎视眈眈。不过在长平的时候,我就已经看清楚了,这些人没有什么两样。都想要从对方的嘴里抢肉吃,抢不均匀,就要打起来了。像我们现在这样比较弱的,要是真和他们去合作,那就只有被一口吃掉。”
    浓眉年轻人突然转头奇怪的看着他:“你好像有点不对,才见了商家大小姐一次,怎么说话都像她一样绵绵软软,轻声细气的了。”
    “是么?”
    赵四先生微微一怔,回想起来,似乎自己的语速的确比平时慢了一些,说起这些的时候,也没有了平时的火气。
    “大约是从她的身上学到了一些东西。”
    微微顿了顿之后,他有些感叹的认真说道:“你现在大约明白师傅为什么以前都不让你留在剑炉,让你跟着我多行路多看的原因了。”
    赵直也认真的摇了摇头:“我比较笨,你学得会,我看了也不一定学得会。”
    “修行如黑夜里摸石过河,活得越长走得越远,感悟和见识更为重要。”赵四先生的性情似乎真的平和了一些,不带丝毫火气的反问道:“你说刚刚的晋东浮,好不容易修到第五境,为什么会死在这里?”
    赵直想都没想就说道:“因为遇到我们啊,而且我们从没有留手的习惯。”
    “是因为没有眼光和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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