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赵四先生嘲讽一笑,说道:“他没有见识,跟上了我们,他便死了。各个王朝、各个宗门,除了真正到了侵城灭朝的时候,否则平时根本没有多少交流,我们和秦王朝的修行者在这一点上就比燕、楚、齐这三朝的修行者要强出许多,毕竟那么多年争斗,连国都灭了三个,什么样的手段都见过一点。”
    赵直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你大概也想不明白师尊为什么只传你一招。”赵四先生看了他一眼,接着说道。
    赵直摇了摇头。
    赵四先生抬头看向前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师尊是真正会因材施教的宗师,他知道你笨,让你只修这一招,修行里面想不清的关隘便会更少一些。让你跟着我,是因为你只会那一招,应对的手段总是太过单调,你多见些人,多见些不同的手段,你记在心里,今后遇到类似的,也好对付一些。”
    听到说自己笨,赵直没有生气,他的眼睛却是充满了浓浓的感怀和思念。
    前方一条大河,浊浪滔天,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
    已到渭河边。
    “走吧!”
    赵直先行跳上了系在岸边长草上的一条竹筏,虽然对着在此时回望长陵的赵四先生喊了这么一声,但他却是也没有马上动手划筏,而是取出了两个酒壶,一口先行饮尽了其中一个酒壶的烈酒,再将另一壶倒入滔滔江水。
    “赵斩师弟,我敬你!”
    直到此时,他的眼中才有热泪留下。
    梆梆梆……
    竹筏在惊涛骇浪中顺流而下。
    赵直没有再撑伞,一边手撑着竹竿,一手在竹竿上敲打着,放声而歌。
    歌声粗犷,是小地方的俚语,听不清楚含义,但是敲击的节拍,却是重而坚定,如同打铁。
    ……
    夜色渐深,梧桐落青色酒旗下的大门被人推开,露出一缕昏暗的火光。
    丁宁收起了伞,随手带上门,然后又用木销插好。
    长孙浅雪坐在一张桌后,没有什么表情的看着他,桌子上点着一盏油灯,照着一碗已经冰冷的鳝丝炒面,旁边还放着一个碟子,上面铺着两个荷包蛋。
    丁宁的脸上有一丝不正常的红晕,在关上门之后,他的呼吸也沉重了数分,但是看着点着灯等着自己的长孙浅雪,他的嘴角不自觉的往上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微笑。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坐在了长孙浅雪的对面,拉过那一盆已经冷掉的炒面,将两个荷包蛋扣在上面,然后开始一声不响的闷头大吃。
    “真的这么好吃么?”
    看到丁宁坐下时有些微隆的肚子,长孙浅雪的目光又冷了些,“明明已经吃过了,还要吃这么多,所有修行者都十分注意入口的东西,喝水恨不得喝花露,吃饭恨不得只吃蕴含天地灵气的草木果实,你受伤后都这么生冷不忌,暴饮暴食,真的没有问题么?”
    “白费力气,八境之上便会自然洗体……”
    丁宁嚼着半个荷包蛋,含含糊糊,有些得意地说道:“而且天下间谁能吃到你做的荷包蛋和面。”
    长孙浅雪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面和荷包蛋都是我从别的铺子买的。”
    “……”丁宁顿时苦了脸,说不出话来。
    长孙浅雪的神色却是认真了起来,看着他:“到了第八境,自然就会洗体,前面修身调理、注意饮食,真的是白费力气……这也是那个人说的?”
    丁宁赌气一口扫光了剩余的面条,鼓着腮帮子点头:“第八境启天,要想不是用凝练储存的方式,直接大量调用天地元气,那修行者本身就是一个打开天地的钥匙,本身也必须是纯净无比才可以。”
    长孙浅雪有些震惊,蹙紧了眉头:“可是所有典籍不都是记载,唯有洁净饮食,才有可能让身体洁净,到达第八境启天和第九境长生么?”
    丁宁看了她一眼,认真的摇了摇头:“极少有人能够达到第八境,所以大多数典籍都只是推测,那些真的能够达到的存在,最多将一些体悟言传身教给自己的弟子,又怎么会花费力气去让人相信那些典籍里所说的错误。”
    “或者说对于所有的宗门而言,巴不得别的宗门的修行者多走弯路,多犯错误。”丁宁揉了揉肚子,又补了一句。
    长孙浅雪思索着这些话的含义,一时沉默不语。
    丁宁站了起来,和往常准备修行之前一样,走入后院,先用热水冲洗干净,换了干净的衣衫。
    然而今夜他却没有直接回到睡房,而是点了一盏油灯,走进了旁边一间酿酒房。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靠窗的一面墙壁。
    这面墙壁上有很多花朵一样的图案,看上去就像是有人闲着无聊,没事就拿笔画一朵花上去。似乎画了很多年,很多花朵爬满了整个墙面。
    然而丁宁知道这不是一面普通的画墙。
    他用一根木炭涂掉了其中一朵花朵,然后又认真的,画上了两朵花朵。
    因为要记住的人和事情太多,他生怕自己疏漏掉其中一个,所以才有了这样的一面墙。
    然而沉默的看着这一面墙,尤其看着新画上去的那两朵花朵,他知道自己现在什么都不能做,唯有等。
    第十五章 我等的人还不来
    秋风秋雨凉入心扉,吹熄了油灯的丁宁脱去了外衣,盘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拿出了宋神书的意外礼物,那个赤铜色的粗瓷丹瓶,倒出了那颗死鱼眼一样的惨白色小丹丸。
    “这是第三境修行者朝着第四境迈进的时候,才会用的凝元丹,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就想炼化这颗丹药。”
    在他看着这颗丹药的时候,他对面黑暗里,隔着布帘的长孙浅雪清冷的声音却是又再度响起。
    因为事关修行的问题,所以丁宁很认真的回答:“别人或许不可以,但我的功法和别人的不一样,还是勉强可以。”
    长孙浅雪不再说话,她知道今夜对于丁宁而言比较重要,所以她只是静静的合上眼睛躺着,并没有修行。
    丁宁也不再说什么,吞下手中死鱼眼一样的惨白色丹丸,捏碎了粗瓷丹瓶,然后闭上了眼睛。
    一股辛辣的药力,从喉咙开始,迅速朝着他的全身扩散。
    那颗不起眼的死鱼眼一样的惨白色丹丸,在他的身体里迅速消失,然而恐怖的药力,却似乎在他的体内变成了一条无比庞大的惨白色大鱼。
    比他的身体还要庞大许多倍的惨白色大鱼,开始在他的体内肆意的游走。
    他的一条条经脉,迅速的被撑裂了,体内的血肉也根本无法承受住这么强大的药气,血肉开始崩裂,干枯。
    换了其余任何的修行者,在下一瞬间必定是暴体而亡,化为无数的血肉残片。
    然而就在此时,黑暗里响起了蚕声。
    蚕声越来越密集,但不是那种啃食桑叶般的声音,而是无数沙沙的,好像吐丝一样的声音。
    丁宁的身上开始闪耀微弱的光亮。
    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蚕爬到了他的身体表面,开始吐丝。
    无数肉眼可见的细丝在他的身外形成。
    这每一根细丝,都好像是三境之上的修行者的真元,如凝液抽成,又蕴含着强大的力量。
    只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是,这每一根细丝的色彩,又十分的驳杂,看上去好像是很多种不同颜色的真元拼接在一起。
    色彩斑杂的丝在丁宁的身外穿梭,渐渐结成了一个巨大的茧子。
    内里的丁宁悄无声息,似乎连体温都已经消失。
    黎明时分,无声无息的巨茧里才又响起一声低微的蚕鸣,奇异的茧丝突然寸寸断裂,重新消散为天地间看不见的元气。
    丁宁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一股连最强的修行者都无法感知的死寂气息,从他的体内逸出,在空气里流散开来。
    无数土壤深处,感知比人强大无数倍的虫豸,却感应到了这种气机,它们好像生怕厄运降临在自己的身上一样,纷纷拼命的逃亡,远离这间小院。
    丁宁缓缓的坐了起来,感受着身体里真气强劲的流动,似乎有无数的雨露在不断的渗入自己的骨骼,他便知道的确和自己想象的一样,宋神书的那份意外大礼让他直接从第二境下品提升到了第二境中品伐骨,真气强度有了数倍的提升。
    “一颗可以让三境上品的修行者破境几率大增的丹药,只是治疗了你的一些伤势,让你从二境下品到二境中品,你不觉得浪费么?”
    长孙浅雪已经起身,此时正坐在床侧的妆台上梳头,她没有看丁宁,只是用一贯的清冷语气说道。
    她细细梳理的样子美得惊人,淡淡的晨光在此时透入窗棂,丁宁一时看得有些痴了。
    长孙浅雪眉头微挑,面色微寒。
    丁宁轻咳了一声,说道:“浪费一点没有关系,修行的真要,在于能到不要等。还有我知道很多东西,然而关键在于能不能得到,能不能用得到而已。”
    “能到不要等……这句话说得有些道理。”
    长孙浅雪继续梳头,认真地说道。
    听到她少有的夸奖,丁宁觉得接下来她可能会更加客气一些,然而让他无奈的是,长孙浅雪的声音却是再次清冷:“不要再在床上腻着,去开铺门。”
    ……
    虽然有整整一面墙的事情和人要记着,然而在长陵这种地方,连五境之上的修行者,在一夜间都有可能倒毙几个,所以对于丁宁而言,现在所能做的事情便只有且修行且等。
    该开的铺门还是要开的。
    淅淅沥沥的秋雨连下了五六天之后终于放晴,神都监始终没有什么有头有脸的人物走进酒铺,丁宁便知道大约有关自己的那一份备卷已经被丢入火盆烧了,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应该已经过去,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鼻子比猎狗还要灵敏的那一群神都监官员再也不会浪费力气在自己的身上。
    一阵秋雨一阵寒。
    天气虽然连续数日放晴,但是寒气却是越来越浓,清晨起来黑色的屋面上,也终于挂起了白色的寒霜。
    只是路面干了,车马渐多,酒铺的生意却是越发好了起来。
    还是清晨,吃早面时分,换了一件新薄袄子的丁宁捧着平日里吃面专用的粗瓷大碗,一边喝着剩余的面汤,一边看着不远处一个水塘。
    水塘里飘着一些发黄的梧桐叶。
    丁宁便痴痴的想着水牢里的水也一定变得很冷。
    可是要怎么样才有可能进入水牢里最深处的那间牢房呢?
    千丝万缕,如树上黄叶不断飘落,但却还是一点头绪和成型的法子都没有。
    正在此时,巷子的一头,施施然走来一个黄衫师爷。
    这师爷四十余岁年纪,留着短须,面目清癯,长方形脸,笑容可亲,虽然夹着一册账本,身穿的也是时兴的窄袖飞鱼纹黄锦棉袍,但给人的感觉倒是颇有些仙骨道风。
    这名黄衫师爷看着脚底,避开污秽,一直走到了丁宁的面前,冲着盯着他上下打量的丁宁微微一笑,作揖行礼道:“这位小老板可是姓丁?”
    丁宁放下空空的面碗,回了一礼,好奇的问道,“我是姓丁,先生是?”
    “我姓徐,单名一个年字。”
    黄衫师爷笑了笑,伸手点了点丁宁身后的酒铺,和气地说道:“今日里我是来收租的。”
    丁宁微微一怔:“收租?”
    “就是一月一交的平安租子。”黄衫师爷浅笑着解释道。
    丁宁皱了皱眉头,狐疑道:“你们是不是记错了,这月已经交过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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