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绝对是险到极点的险招。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只要杀死了她,这场战争的结果便已经注定。
大楚王朝没有了她的存在,那便很快的分崩离析,自乱而溃。
长陵的修行者们会关注大楚王朝军方任何一名强大的修行者的动向,但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够真正的了解她,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知晓她的动向。
她在这里,本身便是一个不可能的奇迹。
女子,昔日的赵香妃,现在的楚皇太后看着天边,和这支队伍里那些孤独无助的妇女一样,坐了下来。
连姿势和神态都很相像。
她坐在地上,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膝前,下巴垂在膝盖上。
其实有些时候的孤独和悲伤并非是她刻意装出来。
哪怕是在大楚王朝的皇宫里,她也很孤独,每日为了她所坐的位置,都会有许多鲜血淋漓的事情发生,有些恨她的人在死去,有些忠于她的人也在死去。
就在秦军撤离之时,她也得知了她远在长陵的那名师尊的死讯。
她也以为她的师尊早在元武登基前那数年的腥风血雨之中死去,而现在她知道这些年她的师尊一直隐匿在长陵的皇宫里,但才知道她的师尊这些年还活着,她的师尊现在却又已经死了。
所以她现在真的很悲伤。
她的师尊为了这些阳山郡的楚人而死,所以保全这七万余名楚人的性命,便相当于是她师尊的遗命。
冥冥之中有如天意。
“你要想在这里和我决战,我就在这里和你决战。”她看着天边的落日,在心中对着长陵皇宫里那名不知道会不会因为谁而悲伤的女主人说道。
暮色将至。
光明会带给人温暖,黑暗会让人恐慌和迷失,若是不能平定这七万余名楚人的情绪,当夜色笼罩之时,绝望就会彻底蔓延。
所幸她这些天的观察没有问题,姬杏白所修功法的真元,也有着令人暂时摆脱饥饿和病痛带来的折磨的功用。
即便姬杏白只是一名六境的修行者,然而像他这样一名原本就在队伍里成为许多人心中支柱的修行者站出来,却比起外来的任何一名七境的鼓舞更有效果。
当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之前,他成功的令这支队伍重新开始跋涉,到了她所说的那片小湖边。
水声四起。
借着燃起的火光,一些壮年开始在一些有捕鱼经验的人的教导下开始设法捕鱼。
这是一片浅湖,而且其中的大部分水面都只到一个人齐胸口的深度,恐怕在旱季来临之时,都会干涸,变为草场。
筋疲力尽的姬杏白走到她下首的河岸上,沉默的坐了下来。
有事情可做可以分散一些人的注意力,带来希望,但在明天天亮之后,这七万余人还会不会听从他的建议,便只在于今晚有没有楚军可以送来一些食物和药物。
然而即便有着她的承诺,楚军又如何能够做到?
七万余人所需的口粮不是少数,即便早就做了安排,相应数量的一支楚军,又如何能够躲得过秦军的耳目,能够安然的到达这里?
他心里不免有些怀疑,只是他不敢去质疑,甚至不敢再去看那名女子以及和那名女子交谈,以免让她显得有些特别。
赵香妃和寻常的妇孺一样,选了块干草地坐着,她的目光看似停留在浅湖里那些捕鱼的人身上,实则却是落向湖面的对岸。
毫无征兆,姬杏白的呼吸却是突然艰难起来。
他感知到地面突然颤动起来,这颤动便来自于这片浅湖的对岸。
此时除了他这种修行者之外,湖岸边聚集的这些楚人根本还感觉不到这种远处地面传来的颤动。
但只是平时数个呼吸的时间,他便肯定这是无数铁蹄以极快的频率敲打着地面传来的震动。
这是一支军队在奔行,而且是远超一支骑军平时的极限。
这种无数铁蹄敲击地面的速度和频率,让他感到了一种不顾一切的气息。
他陡然明白了什么,他站了起来,喉间瞬时哽咽,眼中却被热泪满盈。
极速!
甚至只有不顾身下坐骑的安危,超过极限的去压榨坐骑的生命力,才有可能达到的速度。
在他站起来之后的十数息时间里,那些站在湖水里捕鱼的壮年首先也感觉到了异样,他们看到了水面的异样涟漪,接着听到了黑暗中四野涌起的杂音。
那是另外的军队在狂奔,铁蹄暴烈的敲打着地面,然而却依旧比不上先前那支军队的速度。
那支军队不惜一切,就像是一阵风一样,疯狂的朝着这浅湖而来。
姬杏白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于黑暗之中他转过头去,看了一眼身后湖岸上的郑香妃。
他看到郑香妃依旧坐着,似乎和那些寻常的妇孺融为一体,然而面上却尽是难言的肃穆。
嗤嗤嗤……
如暴雷般的蹄声骤然被无数剧烈的破空声掩盖。
空气中出现无数道流火,其中伴随着更多的细小黑影,那些是箭矢,是符器,也有可能是修行者的飞剑。
那支疯狂朝着浅湖冲来的如风般的军队之中响起了无数巨吼声,然而没有任何一人去管那些收割生命的箭矢或是飞剑,巨大的连成一片的呐喊声和怒吼声换来的只是再次的加速。
空气里刹那间充满了血腥的味道和爆裂声。
湖岸的树丛和芦苇被一道道轰然而至的黑影砸开,枯枝的爆裂声和骨骼的爆裂声交织在一起,让这湖对面所有的楚人全部张开了嘴无法呼吸,如同被石化一般看着这副从未见过也从未想到的画面。
狂奔的马匹狂暴的从湖岸冲出,像陨石一般砸向前方,撞开树丛和芦苇,然后狠狠砸入前方的湖水。
无数金铁的光芒随之坠落,而更多的金铁光芒在他们冲下之时,已经刺入他们的身上。
湖对面的空气里流动着的全部都是金铁的风,流火和杀意,以及死亡。
一批批快到让人难以想象的骑军,不顾落向他们的一切,只是往前冲,往前冲,被杀死,冲入湖里。
这样的画面不只存在于一瞬,而是持续了很久。
很快的是,整个浅湖的湖水全部被鲜血染红,即便是在夜色里,也看得出深重的血色。
当所有的呐喊声和怒吼声终于消失,不再有狂暴的马匹带着身上的骑者撞入湖里,那些空气里流动的金铁也终于消失,唯有一些更为清晰的马蹄声暴躁不安般敲击着地面,在四周梭巡。
这个时候很多楚人才开始恢复呼吸,有许多人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有些人看着飘满湖面的马匹和那些军士的遗体,开始明白发生了什么,身体开始不断的颤抖。
姬杏白的双手也不停的颤抖着,他并非将领,但就算是将领,在这一生之中也未必见过数千骑军就以这样的方式赴死,死在他的面前。
他望向湖对岸,一些残存的火光里,映射出一些身穿玄甲的骑军撤离时的身影。
他的双手冰冷但是身体里却热的发慌,他的鲜血都似乎不见了,在体内燃烧了起来。
“让人打捞这些马匹和遗体。遗体需要尽快的处理掉,否则污染水源。”
然而就在此时,一道冰冷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廓,他知道这是郑香妃传入他耳朵的声音,也明白这冰冷并非是因为冷酷和无情,而是针对他们的敌人。
“他们随身携带的粮食不够撑多久,需要尽快熏制这些战马的马肉。”
“设法放弃无用的悲伤,若是这四千人的生命,换来的七万多人的力量还不如这四千人,那大楚王朝才是真的必定亡了。”
湖岸上,她垂着首,一字一顿的,将这样的声音传入姬杏白的耳中。
第六章 夜眠
无论是从这支四千骑军的骑术,冲刺的速度以及那种无畏的气势来看,姬杏白都可以断定这支骑军是大楚王朝最为精锐的骑军之一。
这样的一支骑军按照正常的配备,不是像今天这样连轻薄的甲衣都没有穿的情形下,战斗力远超数万寻常民众,哪怕不能杀死七万余寻常民众,彻底冲溃应该没有任何的问题。
然而若纯粹论战力,那一名自尽于遥远的长陵皇宫里的老宫女,她这样一名大宗师的生死便更胜于这七万余人。
有些东西,便不能这样简单的衡量。
姬杏白看着被血染红的湖面,他看到了很多先前已经上岸的年轻人重新下水。
他还没有出声,这些年轻人已经自发的在打捞这支骑军的军士遗体。
越来越多的人下水,甚至包括许多先前还因为绝望而在痛哭着的人。
军士的遗体被首先从靠近对岸的水面被拖上了这边岸边,接着便是粮食和马匹,这是贯穿大半个湖面的艰难跋涉,然而这一夜却似乎无人再觉得疲惫。
先前为了让这些人跟随着他来到这片湖边,姬杏白动用了一切可以动用的手段,但是这一夜里,他却不需要说任何的话语,只是站着看着这样的画面,看成了雕像一般。
很多妇孺在清洗这些军士的遗体,除了开始处理粮食、药物和那些马匹之外,很多人沉默的将这些军士所携带的一些武器,包括刺入他们身上的箭矢和其它锐器佩在了身上。
队伍里依旧有许多压抑的哭喊声,但是有一种伟大的力量,却在人群中蔓延。
姬杏白知道,今夜过后,这样的力量不只在湖岸边的这些人心中蔓延,还会在楚境更多的地方蔓延。
……
“唐折风,黑夜里看山是黑乎乎的一团,看得见什么东西,也太过无聊了吧?”
“夜里跑出来看任何的东西都是远远的看不清楚,本身就很无聊啊,又不是只有看山才无聊。”
“说的也对,反正无聊,还不如陪兄弟透透风。”
距离阳山郡很远的阴山一带战场上,夜色里裹映着无数楚军的营帐,而这些营帐中的一座山丘上,静静的矗立着七条身影,其中六人都不说话,只有一个人很无聊,很怪异的在自己和自己说话。
他身边的这些人都早已习惯他一到兴奋的时刻就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怪癖。
跟随着唐昧隐居了很多年,他们互相之间对彼此了如指掌。
就如今夜,即便是大楚各名名将身边的军师和谋士们都没有觉察出唐昧下达的一些军令之中包含着什么样的用意,然而此时站在唐昧身周的这些人却都可以不靠军令的深刻剖析,只靠唐昧一些细微的神色变化,便明白了唐昧接下来要做什么。
“会不会太冒险?”
一片冰冷,长发飘飘的赵剑炉修行者赵策没有去管唐折风的自说自话,转头看了一眼唐昧,问道。
问这句话的时候,他身外的气息突然灼热了一些,肌肤甚至泛起红意。
这代表着他的情绪也和平时不同,平静的面容下其实心情激荡。
“所有人都认为我统军的风格太过保守,不只是敌人如此认为,而且连我们自己人也是如此认为。”唐昧却是笑了笑,他很轻松,一旦那个至为重要的决定已经做出,那接下来心里的负担便已经卸下。
他笑着看着黑夜之中都能看到的远处山坡上秦军军营里的一些火光,接着说道:“然而对于行军打仗而言,反其道行之和让对方判断失误,自然才有可能带来胜机。”
“前面那么多的调兵遣将,那么多场战役,让我都觉得你要这样一直保守下去,原来你是故意这样打给司马错看的。”这次唐折风没有自己和自己说话,而是看着唐昧说道。
唐昧淡淡一笑,道:“最关键便是连巴山剑场的人都判断我要打慢,连他们都这样判断,那司马错和魏无咎便也一定是这样判断的,没有人会知道我会马上发动决战。而且我们实际上没有多大的选择,我们的军粮运送虽然侥幸还没有出问题,但是只有我和皇太后知道,有几个未启的粮仓,实际上在先帝时就已经是空了。”
“但就算我们这边能够大胜,决胜的关键还是要在阳山郡。你这计划里有个致命的漏洞。”一个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