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齐的脸色首先难看起来,赵君弘的这声招呼远近立现,偏偏他又不能为此发作,赵家人做人没眼色是出了名的,向来我行我素,骄矜自负。
第四章 八方镇锁
就像此刻,赵君弘很不合时宜地停下来打招呼,对其他贵族子弟而言可能就是来看笑话的,放到赵君弘身上,却不见得是故意给他俩难堪。
宋子齐只能自己平了平气,换上一张笑脸,接过赵君弘的话头。而宋子宁本就长袖善舞,两句简短的问候更是令人如沐春风。
于是拔剑张弩的群殴架势,瞬间转换成了贵胄公子久别重逢的寒暄场面。然而宋子齐刚刚吃了大亏,此刻不得不咽回肚子里去,个中心情,想必好不到哪里去。
千夜在后面看着三人一副相谈甚欢的样子,不由十分佩服这些高门子弟表里不一的本事。即便一出场就恶形恶状的宋子齐,此时流气尽去,也颇有宋阀商族子弟之风,谈吐应对,言辞玲珑。
千夜又感到有人在看自己,他抬头望去,忽然发现这一刻,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都在看向同一个方向。
不知何时,赵阀车队的中央座车边多了一个人。
那人极为年轻,长身玉立。初看容色秀美如好女,明丽得似会透出光华,再看却似冰棱般冷冽,好像下一刻就要割伤人的眼睛。
他朝着千夜这个方向笔直走过来,旁若无人,宋阀的战士们却不由自主地让出了通路。突然有人惨叫一声,是宋子齐一名手下,捂着眼睛滚倒在地上,指缝间渗出血来。
谁也不知道那个战士是如何被伤到的,而旁边的两名战士分明已经认出年轻人的身份,一脸惧容,竟然不敢去扶人。
宋子齐脸色一变,怎么会是这个煞星!
这人长得比大多数女人都美丽,却最忌讳别人提起他的容貌,当年在帝都的太初学宫,就为着此事,几乎近半学员都被他揍过,哪怕宗室亲王之子也不曾幸免。宋子齐那手下肯定不知道他是谁,眼神露出了什么不对之处,现在一双眼睛肯定已经瞎了。
宋子齐虽然突破了战将,却丝毫没有和此人一较长短的念头。他根本不敢!
他心里暗骂了声自己那个没长眼睛的手下,正在想该说什么才好的时候,赵君弘却突然转过头来,气定神闲地道:“我四弟脾气有点急,他只是过来认识一下宋七公子而已。”
赵君度走到十多步外站住,摘下眼镜,黑黝黝的双眸缓缓泛起一层紫烟,“宋子宁?”
千夜脸色一沉,跨步向前,却被宋子宁一把拽回身后。
一朵朵的紫火忽然自虚空中摇曳着出现,占定四隅方位,随即一分为二。每朵紫火化作一道紫气,扶摇直上,共是八根紫柱,将宋子宁围在当中。
领域:八方封镇!
那是“西极紫气”最强的一种领域,本是战将才能驱动的能力,当今赵阀,惟有赵君度一人练成。
宋子宁一脸温润笑容没有丝毫变化,道:“我是。”
只听见“伏”地一声闷响,方圆丈许有无数花叶从虚无中簌簌而下,恍若狂风骤雨袭来,飘落得又快又急,将八方紫气挡在外面。
宋子齐刚被赵君弘的话噎了一下,就差点被眼前的一幕呛到,起手就动用领域,赵家兄弟确定他们不是来寻仇的?
不过他反应也快,马上顺坡下驴,道:“君弘兄请便,我还约了人,先走一步。等君弘兄到了闻道庄园,请务必来云冠堂,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交待完场面话,宋子齐毫不拖泥带水地招了手下立刻离开。
赵君弘瞥了眼他的背影就不再关注,宋阀子弟果然是商人本色,大多很识时务,只是有时候未免太识时务,让人不齿。
这时赵阀车队和宋子宁的战士们也全得了命令,一直退到百米之外,场中只剩下四人面面相对。
赵君度伸出手,一片落叶的虚影被吸了过去,然后在他掌中凝结出实形,又被一把捏成碎末。他的面容如冰川岩石般清冷,语声也不带一点温度,“黄泉毕业生,就只会这种娘们的玩意?”
宋子宁挑了挑眉,即使宋阀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去过黄泉训练营。赵君度这是在查谁?他,还是千夜?
“黄泉,其实并不如外面传说那样可怕。”宋子宁终于收起了温润无害的表情,露出带着深深恶意的笑容,“如我这样的高门嫡子,身份就是活着走出来的保证。”
他把高门嫡子四字说得极为清晰缓慢,赵君度眼中的紫意蓦然变深。
帝国四大密训基地,黄泉的特色就是发挥到极致的丛林法则,据说每届学员损耗率为百分之九十九。那么千夜又是怎么走出来的?
赵君度深吸一口气,不再做口舌之争,直接了当地说:“千夜不能替你去打生死擂台,你换人,所有损失我加倍补给你。如若不然,你就不用去参加什么大考了。”
赵君度当然很清楚宋阀继承人大考的内容,所以一认出千夜立刻意识到,他这个时候出现在宋阀的领地上,除了充当客座武士,绝对不会有第二个原因。
一直沉默不语的千夜突然开口,平静地说:“子宁是我兄弟,生死战场都一起上了,何况一个擂台。”他的语气毫无波动,也没有任何情绪,完全就是在陈述一项事实。
赵君度在外人面前永远如冰雪般的神色有刹那改变,旁边的赵君弘叹了口气,想要开口,却不知该说什么。
宋子宁这时微微一笑,道:“赵四公子,你的意思无非是想说我利用千夜。不过,当年的那个孩子只要少一点点幸运,早就不知道在哪个角落里变成白骨。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才来说这些,真的没有半分利益在里面?”
赵君度双眸中陡然杀机大盛,空中的紫火开始转动,缓缓向中间收拢。
宋子宁脸上立时一阵苍白,他抬手在面前虚空中一抹,所经之处飞花落叶静止,边缘闪动利刃般的寒光。
领域对杀最无虚假,高下分明,生死立判。
然而此时千夜突然动了,简简单单一拳击向紫火。出拳之时,起初有刹那万物寂静无声,继而潮音突起,渐如轰雷,贯耳欲聋,最后竟如万马奔腾!
千夜一拳轰出,赵君度的八方镇锁顿时摇曳不定。与此同时,宋子宁也抓住时机,所有落叶飘花全部旋转起来,聚成一道巨大的龙卷风,由内而外,轰向紫气。
轰然巨响声中,一团原力风暴在空中对撞、翻腾、席卷,不时有漏网的落叶飞花和细小紫火如陨星般坠下。
忽然清越的剑吟声响起,八道银色剑芒冲进风暴中,不分敌我地绞碎爆炸后余势未歇的原力光芒,那是赵君弘的流银剑指。直到第二波剑芒,才把残余原力一扫而空。
四人全都踉跄后退。
赵君度脸上有刹那间失了血色,随即恢复正常。而另外三人脸色就都有些缓不过来。赵君弘实际上是同时对双方出手,最后战局居然平分秋色。
千夜静静地看了看赵君度,然后对赵君弘点头致谢,拉了宋子宁一言不发地转身就走。
目送他们两人上车离开后,赵君弘才轻声说:“四弟,你想过没有,他知道真相之后,不可能不恨我们。”
赵君度沉默了很久,慢慢道:“但是,我更不允许其他人告诉他些不尽不实的事情。”
赵君弘犹豫了一下,说:“宋子宁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宋子宁当然不可能知道赵阀当年的秘辛,事实上连他们兄弟自己都还有疑团未解,但同为门阀弟子,宋子宁可能多少猜到了些什么。不过千夜看见他俩的反应过于平静,不像听说了传言的样子。
赵君弘也知道,四弟曾一度疑心千夜在黎滨城杀了城防军统领赵又平,背后是否会有向赵阀复仇的缘故。谁知调查之后,曝出来的居然是赵阀商行对客户杀人越货。
此事让赵君度极为震怒。两个始作俑者虽然死在当场,但他们的亲族却事后仍被牵累,这算是相当严厉的惩罚了。只不过这样的误会,恐怕让赵君度的心绪受到了更大的扰动。
赵君度缓缓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一双紫瞳恢复了黒沉沉的颜色。
他取出眼镜戴上,再开口时,已经听不出情绪,“宋七在宋阀毫不起眼,但事实上,他现在手中的势力已渐成气候,却大半都游离于本家之外,沉在暗处。这人城府极深,心机难测,却刻意接近千夜,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
赵君弘突然问:“当年,究竟是谁要杀他?”
赵君度冷冷说:“无非是那些老家伙中的一个、几个、甚至全部。那些老东西,惟恐天下不乱!”他的话语中带着深深的痛恨和隐怒。
赵君弘心中叹了口气,赵君度极为早慧,当时已经记事,于是日积月累就变成了执念。
“四弟,无论如何,我总会站在你这边。”
“谢谢二哥。”
“自家兄弟,无须多说。”
而这个时候,他们另外一个有一半血缘的兄弟也是满心困惑。千夜沉默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
宋子宁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脸上仍是毫无血色的苍白,他与赵君度的实力有差距,对峙这么久再加上最后一击,原力几乎消耗见底。
他闻言睁开眼睛,虚弱地说:“这事就是在赵阀也极是隐密,我怎么可能知道其中详情?就是有所猜测,也不能随口就说,免得误导了你。”
千夜苦笑道:“难道只能去问赵君度吗?”
“这件事迟早是要面对的,早点迟点都没有分别。”宋子宁道:“至少赵四对你没有恶意,否则刚才我就不能站着从他的领域里走出来了。现在的你和我都不是他的对手。”
千夜敏感地听出来宋子宁话中一丝暗意,皱了皱眉,道:“只是他?”
“嗯,再加上赵二吧。在高门世族,血缘相系的父子兄弟都未必同心,没有十足把握,谁都不可相信。”宋子宁说这句话时,冷静得近乎冷酷。
公路尽头已是云山脚下,当千夜下车时,看到眼前铺开了一副极为壮观的山水画卷。
第五章 东岳
云山最外围的夕霞峰,坡度十分和缓,黛青色山体就在澜江中游的广阔平原上逶迤展开。
众多精致的楼阁庭院依着山势而建,远观仿佛层层梯田,那些都是宋阀族人的别院。而“闻道庄园”占据了整座峰顶,大部分时间都在山雾中若隐若现。
宋阀本家四代同堂,马上就要过百岁寿辰的安国公夫人仍是大权在握。闻道庄园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进去的,更不用说在里面居住,于是周围地界就成了抢手的风水宝地,历经数十年形成了如此奇观。其中,风景最好地势最佳的,自然属于嫡系各支。
一路向山上行去,千夜深深地体会了何谓高台重宇,钟鸣鼎食之家,连偶尔匆匆走过的侍女都是着锦披霓,衣带生风。
到处都是复古风格的建筑,永动塔和蒸汽管道不是煞费苦心地用特别设计的景致遮掩,就是在建设之初花了大工夫深埋地下,务求不破坏景观。
千夜感概之余,依稀有些明白,宋阀那位老祖宗为何会在三十年前修改继承人大考规则。
对比一下他曾见过的赵阀城市,宋阀如此追求华而不实的生活细节,在无谓的地方大量消耗资源,或许对于帝国上层来说,也是奢靡过费了。
他们最后来到半山以上,这个高度在宋阀里算是相当有身份了。树木掩映间一排有七、八座院落,规模和风格都差别不大,显然是同时间的建筑。
不过从每座院落的修缮维护以及仆役进出情况,还是能看得出,宋子宁进入的这座“云深堂”颇为寥落沉寂。
千夜走进去后才发现,这种寂寥因何而来。原来这座院落大部分地方都关闭着,只收拾出了东侧一个小院,作为他们这几天的下榻之处。
这座“云深堂”现在还属于宋子宁的父亲名下,但他早在宋子宁童年时期就因体弱退出宋阀权力中心,常年在“闻道庄园”内静养,已经很久不在人前露面,也从不来此居住。
至于宋子宁自己,在山下的江边另有一处带花园的庭院,他的姬妾和大部分随从安置在那边。不过为了能够安静备战大考,这几天,宋子宁和千夜,以及另外一名客座武士都将住在这里。
侧院不大,布置得清幽古韵。
青石板铺满院子,只在四角留出泥地,分别栽了几丛碧竹,种了两株芭蕉,放了一块奇石,外加一眼古意盎然的八角井,望之有出尘之意。
千夜就算不太喜欢这种风格,也不由得赞一声,“倒是个好地方。”
宋子宁从留守的亲卫手里接过一大叠文件,招呼千夜走进正厅,说:“院子里的布置其实是一个原力法阵,每天黎明时刻能够加倍聚集自然原力,你明天就可以试试看效果。”
千夜一愣,觉得十分无语。不知道该称赞设计者没有只顾艺术不忘实用呢?还是该叹气他们连一个聚能原力法阵都要搞出点意境来。
宋子宁边走边把手上文件翻过一遍,拿出几页塞给千夜,是这次继承人大考的资料。
他道:“你的客座身份已经登记好了,一会我安排人带你去挑装备。现在时间也不早了,藏书楼和修炼室明天再去。晚上等我一起吃饭。”
说完,宋子宁回头又吩咐了亲卫几件事,包括安置先前的伤员,就匆匆离去。接下来,有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不但要赶往“闻道庄园”给从安国公夫人开始到他父亲的一堆长辈问安,还要向几个大长老述职,报告近期分派下来的事务结果。
千夜在安静下来的小厅中坐下,翻了翻宋子宁塞给他的资料,摇摇头。
哪怕是他这个局外人,都看出来安国公夫人对于继承人考核的变革实际上是已经失败了。宋子宁的经历就是明证。
宋阀由于嫡系子嗣不丰,排行方式向来和其他三阀不同,不分堂号或者房头,而是一个辈分的嫡系统一序齿。宋子宁是曾孙辈,排行第七,可见嫡系子弟人数之少。而宋阀又有嫡系压制旁支的传统,数百年来牢牢把握着族权。
就在嫡系如此缺人的情况下,象宋子宁这样资质的子弟,居然会由于修炼潜力不够的原因,被指定为士族联姻对象。要知道,世族原力启蒙的年龄是六岁到八岁,完全有时间修正测试结果。
但宋子宁却在八岁的时候自己选择进了黄泉训练营,可见他当时的处境。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很大一部分是由于他的父亲不在权力中心,于是就连本应被重视的嫡系血脉也失去了保护作用。
如果一个家族培养子弟已经狭隘到了这种地步,非当权者直系不能获得资源,必然会慢慢变成一潭死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