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早将兜帽放下,露出一头银发,只是发色灰蒙蒙的,仿佛一路行来沾染了许多尘埃。他站在浮陆沙盘前,熟练地挪动一些标记,偶尔从旁边桌上的资料堆里找出几页,快速翻阅,然后又回到沙盘上。
将军们看清来人面孔,纷纷垂下枪口,露出张口结舌的震惊表情。
这时门口又有人冲进来,是一名右相身边的谋士,他不若将军们犹疑,见到屋内情形,立时奔向前去戟指来人,“你……”
林熙棠伸指轻弹,无形锋刃划过那谋士咽喉,一具失去生机的身体就重重倒地。
房间里静得只闻呼吸声。
林熙棠直到调整完沙盘上所有标记,方才抬起头,环视在场的将军们,道:“朝政重组,军部归于内阁。我任太宰,主政内阁,对军部有统辖权。”
“我处决部臣之事,你们如实上报。”
“沙盘上的方略调整,你们记录下来,以最快速度送去各路军中。”
林熙棠交待完,转身就走。经过一群仍呆立着的将军们身边,有名少将终于开口叫道:“林帅!前线战况极危!不知道那些黑血杂种,从哪里调来那么多兵!”
林熙棠点头,“我知道,我现在就去前线。”说着,头也不回地离去。
将军们互相看看,忽然间充满了斗志活力,冲到沙盘边分头干活,再没有人去注意椅子上和地上两具尸体。林帅即已现身战场,那么这场大战就是胜利在望。没人说得清这信心从何而来,或许是这个男人一次次只手覆局的传说。
帝国东路军的兵锋已不知与黑暗种族展开了第几次绞杀。大军上方空中,围攻海密的永夜强者已少了一人,其余也有一半带伤。
海密十指均已裂开,半身披血,愈合缓慢的伤口中血滴时而渗出,连手上透明的弓弦都有了颜色。但她矗立空中,依然脊背挺直,仪态雍容,只有过分苍白的脸色透出一点点疲弱。
一众永夜强者再次发起攻击,然而,他们还没突进到百米,就听见一声清脆枪响,几乎每个人的视野中都出现一枚高速回转的子弹,向着眉眼正中飞来。
众强者大惊,顾不上进攻,纷纷收势自保。直到此时,大部分人才发现袭向自己的子弹只是个虚像。他们还在惊魂未定中,只听见一声惨叫,一名同伴从空中坠落,原来打向他的那颗子弹是真的!
海密在枪响同时就转头看向东方虚空,然而灰蒙蒙的天幕下什么都没有。她苍白的脸上陡然泛起病态的嫣红,就连面对强者都不曾有半分动摇的站姿,居然微微晃了晃。
永夜强者中突然有人惊叫起来,“重影回廊!林熙棠!”叫出这句话的强者下一个动作居然是掉头就跑,全然不管自己同伴。
“重影回廊”,是大秦双璧之一林熙棠的神技。这名永夜强者显然曾在战场上与林熙棠交过手,而且还被打怕了。
一个温和而清冷的声音道:“是的,回去告诉他,我来了。”
又是一声枪响,虚空中再现数道弹影。这次所有在场的永夜强者全作鸟兽散,远远的有人闷叫一声,显然是某个倒霉蛋仍然没有避过那枚实弹,不过因为已在逃跑,受了伤却未致命。
海密动了动嘴唇,然而那个名字终于含在舌尖,未曾吐出。
她不知道自己立了多久,像是只有一刻钟,又像是一个百年那样漫长。这片空域中除了升腾的硝烟气息,就没有其它,而那个温和到仿佛刻在她骨血里的声音,再也没有响起。
海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吐出一口血。她直起身体,看了看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掌,然后握紧长弓,将目光转向地面战场,随即投入战况最为激烈的一角。
至于上方这片空域,恢复了寂静和空旷。
在虚空深处,哈布斯双眉紧锁,脸色阴沉,不断催促舰队加速。可是此刻舰队已经接近极速,若是保持目前状态,又没有中转补给,燃料够不够返回永夜都不好说,哪还能更快?
想要达到理想速度,惟一的方法,就是哈布斯让自己座舰脱离整个舰队,单舰突进。哈布斯几次差点冲动,最终还是忍住,率领整个舰队疾行。而目的地,就只有他自己知道。
连亲王座舰的舰长都是满头雾水,只按照哈布斯的指示不断调整航向,舰队中的其他战舰更是摸不着头脑。
不过航行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发现自己的队列在扩大,新增的同伴几乎都是主力舰种,应该是来自浮陆外虚空机动舰队,有些战舰可能被召集时已投入战斗,舰身上还残留着炮火痕迹。
舰长把来自哈布斯的又一道命令迅速分发下去,然后拿过自己手画的航行轨迹端详。发现他们从浮陆中偏西侧绕到了东端,先后转折两次,现在正冲向大秦帝国所在的中层大陆方向。
舰长忍不住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这个航行方式,说是在收拢各处的舰队吧,好像还有别的目的,倒仿佛在驱赶什么,或者准确说是在追赶什么。
不过舰长随即把纸张揉成一团,满足一下好奇心就算了,他可不敢去招惹明显心情差到极点的亲王。
就这样全速航行,整整半日,舰队终于来到了一片虚空。
这里位于浮陆与帝国中间位置,一个处理不好,就有可能遭到帝国舰队的前后夹击。而且附近空域并不太平,就在前方几十公里处,旋转着一个已经成型的虚空风暴。
不过哈布斯丝毫不管危险态势,反而命令舰队就地摆出拦截阵型,然后静候。
片刻之后,前方出现一叶轻舟,在虚空风暴中飘荡而来。
轻舟不大,满打满算也就是能装七八个人的样子,对于浮空艇来说,几乎就是最小的规格了。这么小的浮空艇,即不能经风雨,也不能远航,只能在内陆用用。可是它居然出现在虚空,穿越风暴就像在浪尖上滑行,悠然之意扑面而来。
哈布斯座舰上,一众血族强者都是面面相觑,心中隐有不安。这叶孤舟来得实在诡异,不用脑袋去想都能知道,其中必定是坐着某位真正大能之士。
啪的一声轻响,哈布斯手中酒杯被捏得粉碎,猩红酒液洒了满地,犹如一地鲜血。
众人都是大惊,多年以来,还是罕有看到哈布斯如此失态。
哈布斯第一次回归氏族时就已是公爵位阶,相对于血族上位者们通常的生杀予夺的威压,他给人的印象就是温和而宁定,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让他表露出太明显的情绪变化。
但是现在,他显然失态,自己还一无所觉。
酒液滴落在地板上的嘀嗒声终于唤醒了哈布斯,他看看洒落一地的水晶碎片,皱了皱眉,然后非常粗鲁地在外套上擦了擦手,就将大礼服脱下扔掉,穿着一身猎装,大步走向甲板。
他刚刚跨出房门两步,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突然降临,那有若深渊般的宏大气息瞬间充斥天地,令一众血族强者本能地战栗,位阶稍低的几乎要俯首跪地。
威压覆盖了整片虚空,其他战舰上的永夜强者也没能幸免,不断有人支撑不住,噗通跪下。
这种无法抗衡的恐惧,这种发自黑暗源头的威压,只能来自圣山之上。不知是哪位至尊,将目光投注到了这里。更不知那叶孤舟中坐着何方神圣,能够引起至尊关注,并劳动了哈布斯大张旗鼓的过来拦截。
哈布斯向空茫的虚空望了一眼,眼中复杂神色一闪而过,旋即被隐藏到瞳孔的最深处。他垂在身侧的右手手指动了动,终究克制住,没有抚上胸口。
刚才就在那艘小小浮空艇出现的瞬间,那滴分离在外的源血噗地消散,不是意识被屏蔽,也不是源血被隐藏,而是彻彻底底不存在了。
哈布斯定了定神,大步走上甲板,随即踏入虚空,凝立在那叶孤舟之前。
“这一次,你再也逃不掉了。”
第六十四章 最后一战(上)
浮空艇舱门打开,走出一个清瘦挺拔的银发男人,一身立领黑色的标准帝国军服,但是没有军衔标记。
他的面容并不苍老,却也不年轻了,时间在他身上似乎已经没有太多意义。他的双眼深邃清澈,静若止水,仿佛倒映着世间万象,让人一看就会沉浸其中,再也挪不开目光。
哈布斯这几天已累积到近乎暴躁的烦躁之意突然尽去,恢复了淡定从容的常态。
他深深凝望着那双眼睛,许久之后,方才叹了口气,说:“为什么偏要是这个时候?”
林熙棠走出浮空艇后并没有看哈布斯,而是望向周围,仿佛无尽虚空中也有万千风景,当他双目投向帝国方向的时候,眼中更满是不加掩饰的眷恋和热爱,与往日总是清冷得近乎冰冷的模样颇为不同。
他徐徐地道:“若不是这个时候,我怎会如此?”
这时虚空中隐隐有种无形波动,似是一直默默注视着这一切的那位至尊心中也有所波动,并且不经意地流露。
林熙棠转头望向虚空深处,道:“难得魔皇陛下如此有空。”
一轮黑太阳自空茫中升起,世界无光。
庞大的永夜舰队一瞬间褪去了所有光芒,无论原力阵列、金属或是水晶外壳,乃至照明器具,无论发光、折射还是反射,万物皆喑,尽伏于黑暗。包括载林熙棠来此的那艘小小浮空艇。
所有永夜强者都仿佛回到了在成年仪式上接受黑暗洗礼的那一刻,目之所及、身之所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他们已无一人站立,皆臣服在这无可匹敌的浩瀚意志之下。
这方虚空中,不受影响的只有林熙棠和哈布斯。
一个身影缓缓走出,他并不如何高大,气息却是充斥天地,而每走一步,整个虚空都为之震颤。他的身形和面容都笼罩在暗色之内,就连哈布斯的眼力都看不清楚。
血亲王很快收回目光,右脚后退半步,躬身行礼,以示对永夜至尊的敬意。
魔皇在林熙棠面前站定,注视着他,“看到你要去浮陆,我又怎么能够不来呢?”
黑暗圣山的声音宛若柔丝,出人意料的温和,口气也随意普通,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说话。
无论帝国本土的防御网络,还是永夜在秦陆外空布下的封锁线,哪怕有黑暗大君坐镇,在林熙棠面前仍旧是破绽百出。
惟有黑暗圣山的意志无法轻视。然而谁又知道,当此血腥葬礼全面启动之时,魔皇的目光竟然会从帝国本土移开。
林熙棠微微一笑,道:“拜哈布斯亲王殿下所赐,林某已重伤多年不愈,就算到了浮陆,又能如何?”
“我只是晚了一步,让你登陆片刻,半个小时都不到罢?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么。”虽然话是这么说,魔皇依然语调柔和,并无火气。
说罢,魔皇仔细地看看林熙棠,讶道:“你竟然只有一年多的生命?”
“这早就不是秘密了吧?”
魔皇默了一默,道:“如果以你年纪来算,本该有六年不到。”
林熙棠闻言只是淡淡一笑。魔皇恐怕连自己年纪都不会记得,却对他这样一个黎明阵营的神将了解得如此清楚明白,显然是知道了些什么。
魔皇遮挡身形的暗色忽然散去,露出每个细节都堪称完美的面容,“你虽是我永夜心腹大患,却值得我以本来面目相见。”
林熙棠看清魔皇的模样,微微一怔,然后道:“多谢。”
魔皇略带自嘲的一笑,道:“萝丝尼亚心思全在新世界上了,莉莉丝还在沉睡。所以一知道你要来浮陆,我就来了,也只有我能来。”
林熙棠向哈布斯看了看,微笑道:“想要拦下我,似乎有火之冠冕就够了。”
魔皇道:“在你面前,准备得再如何充分都不为过。我若不来,实在放心不下。再说,我也早就想见见你。错过此次,怕是再无机会。”
魔皇顿了一顿,道:“就是哈布斯卿,不也是将所有能调动的舰队都带了来,布阵拦截吗?”
这句话由黑暗圣山在此时此地说来,实不知是褒是贬。哈布斯则是神色平静,安静听着。
倒是林熙棠道:“他若不多带些人,怕还是拦不到我。”
林熙棠用兵本就以莫测著称,连大军动向都能遮掩,何况他如今孤身一人,只要有足够机动能力,偌大浮陆、茫茫虚空,简直就是大海捞针。而拉网战术则是没啥好说的,网眼够细够密即可。
魔皇却是从林熙棠的这句话里还听明白了其它意思,点头道:“啊,原来如此。林卿是要以一已之身,换浮陆之役的完胜。”
林熙棠像是有些感慨,轻叹道:“打成这样,哪里是什么完胜?只此役因我而起,自要以我为终。如此结局,自是最好。”
哈布斯一直保持沉默,此时终于忍不住,“我就不明白,你明明还有一年好活,为什么要这么做?况且……”说到这里,他突然醒神,收住了后面的话头。
“林某一点残命,换取一块浮陆,有何不可?”
哈布斯再也压不住怒意,沉声道:“你一放出到达浮陆的消息,我就调集全部舰队前来拦截,魔皇陛下也亲身到此。你自己说,你这一点残命和浮陆究竟哪个重要?!”
这一问如此直接,林熙棠一时竟也不知如何回答。片刻之后,他才苦笑,道:“对手的评价总是会高些吧。”
“因为我们是敌人,所以才最知道你的价值。”哈布斯说得极为低沉。
魔皇忽然插话,“哈布斯卿的话没有错。就算你只有半年生命,我亦宁愿将浮陆送与你,换你一死。只要你活着,我总是寝食难安。”
黑暗圣山的声音分外温柔,好像他此刻并非决定了一人生死,而是在和老友商量一次午后花园茶会的邀约。
哈布斯的脸色陡然白了白。魔皇依旧凝视着林熙棠,哈布斯却在瞬间感觉到这位至尊的意志从他身上一掠而过。
话说到这里,林熙棠已基本心中有数,问题应该还是出在长生王身上,天王之堕,实是帝国之痛。之前他可能还没有动到帝国之本,然而在确知载曜之始成功后,长生王定是立刻明白过来,这些年是林熙棠代替被天机之变弄残的宗派在支撑曜轮,不管是为了报复,还是仍存了颠覆曜轮的妄想,终是把这个消息捅给了魔裔。所幸载曜之始已无可逆反。
林熙棠心里还搁着一件事,看了看魔皇,难得起了些好奇心,问道:“凯恩陛下即是亲身至此,那您是已经看过帝国秦陆的天王交替了吗?”
“若干年就会来一次的事情,哪有你这边重要。”魔皇坦言道:“而错过今日,你如留在大秦本土再不出战,还真是十分麻烦。”
林熙棠又是一怔,自嘲地道:“看来林某还是将自己看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