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二十七的这天,婠婠第一次察觉到了她盼望已久的宝宝的胎动。
彼时她刚刚见完了瓷瓷兰公主,从藏书阁中回到了坤宁殿准备和晏珽宗用晚膳。
因为医官们说皇后孕中偶尔下地走走、活动一番筋骨,对孩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所以婠婠今天没选龙辇来,是走着回宫的。
正走在一条长长的宫道上,婠婠忽地感到腹中有一阵细微的异动,像是小鱼在吐泡泡似的咕噜咕噜个不停。
她旋即停住了脚步,有些愕然地捧住了自己开始有些显怀的肚子。
左右侍奉的女官们忙上前问皇后发生了何事。
婠婠那时还不知道这种感觉就是胎动,还傻傻地以为自己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不好了,身后的小内监赶忙抬上来一把椅子,椅子上还铺着柔软的靠垫,众人伺候着皇后在椅上坐了,见皇后捧着肚子不说话,便也以为皇后腹中的龙胎有恙,又是去宣女医来,又是去传龙辇的。
他们肯定不放心婠婠再继续走回去的。
婠婠最后还是坐着轿辇回了坤宁殿。
听说皇后有异,皇帝早已从皇邕楼赶了回来陪在她身边。
女医们先来把了几回脉,仍说是皇后和腹中孩子身体康健,并无不妥之处,又问起皇后方才是为何不适。
婠婠说肚子里略有响动,像是鱼儿吐泡泡似的。
医官们略一沉吟,就回道这并不是娘娘有恙,而是娘娘胎动了。
初为人母,婠婠兴奋又高兴得不行,接下来小半天的时间双手一直放在小腹上,期待着宝宝再度“吐泡泡”。就连用晚膳的时候手都没放下来过。
这晚她和晏珽宗很早就歇息下了,她靠坐在床头时还在不停地摸肚子,嘴里还念叨着:“刚才明明还动的,怎么现在又不动了呢?”
晏珽宗捧着她的足将她的鞋袜脱下,还笑道:“哪能天天让它动,不是折腾得你一晚上都不得安生了么?”
偏就在这时,婠婠忽地浑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动,而后一把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腰腹上:“你摸到了吗?它动了!”
晏珽宗浑身一僵。
他掌心下确实传来了一阵异动,真的就像小鱼吐泡泡似的咕噜咕噜轻微响动。
那是他们的孩子在她腹中的活动。现在竟然都会动了。
那是不是已经开始慢慢地在母亲腹中长出四肢和五官了呢?
即便从前因为婠婠身子不大好、他从未真心想过还要让她去生孩子,所以也就没有做过自己要成为父亲的打算。
但是当这个孩子真真切切地在他掌下轻微胎动的时候,他心底还是升起了一股浓浓的、初为人父的喜悦。
是婠婠为他带来的。是她用她那样纤弱单薄的身体在为他孕育子嗣。
他心中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和怜惜,便将婠婠抱坐在了腿上,一下下地顺着她的背。
婠婠歪了歪头靠在他怀中。
殿内的银丝碳静静燃烧着,一派寂静之中尽是温馨平淡的气氛。
孩子的第一次胎动对他们这样年轻不经事的父母来说还是件很值得庆祝的事情,皇帝又给坤宁殿的下人们赏了一个月的月银,连下午的政事都没再去处理,就这么带着婠婠很早地睡下了。
然这一晚婠婠和晏珽宗都不知道的是,外头险些要暗戳戳地闹翻了天了。
外人看到的故事的版本只是这样的:
喇子墨国来的瓷瓷兰公主主动入宫找怀着孕的皇后,让皇后陪她说了一下午的话,期间不知道这公主使了什么坏,回去的路上,皇后的身子就很不舒服了,只怕腹中的孩子也很不大好,宫人们急急忙忙又用龙辇将皇后抬回了坤宁殿,皇帝陛下也急得不行,撇下手中所有事情就回去陪伴在皇后身边。
在这之后,坤宁殿召了好一批女医官们来给皇后请脉,一晚上也没传出过别的什么风声来,不知道皇后是个什么情况了。
大抵因为这些年来中原的魏室王朝不断向周围的蛮夷部卒妥协,又是给钱给粮又是送帝姬和亲的和他们议和,导致中原汉人对这些胡人是抱着很大的怨怼不满之情的。
是以今日宫内的事情传出去之后,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和瓷瓷兰公主脱不了干系,一定是公主嫉妒皇后有孕,用他们蛮夷的什么巫术邪法冲撞了皇后的胎儿。
*
其木雄恩满面怒意地找到了瓷瓷兰。
彼时瓷瓷兰正坐在书案前执笔圈点着一本魏后送她的史书,看得正入神。
见到王叔来时,她眉目间下意识地扬起笑意:“王叔,你是来陪我一起用晚膳的吗?”
可其木雄恩看着她的眼神却让她浑身不寒而栗。
“王叔……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为什么?”
曳迩王冷笑一声,“瓷瓷兰,你自己心里不知道吗?”
“我?我——”
“你离开之后,魏后的胎相便一直不好、身子不适,瓷瓷兰,你敢说这不是你偷偷动的手脚?”
瓷瓷兰的眼神显然呆住了。
“我同魏后一向交好、聊的投机,我怎会害她的孩子!皇后怎么了……我要进宫、我要进宫去看望她!”
“够了!”
曳迩王一把拦下了就要出门去的瓷瓷兰,臂膀用力将她拉回来后又摔在了地上。
这一下摔得瓷瓷兰头昏脑胀,半边身子的疼痛让她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她眸中噙着茫然却委屈的泪珠,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其木雄恩:“王叔,你打我?从小到大,我再不是的时候,你也不曾打过我的。”
“因为我也不曾想过我亲手带大的孩子变成了如今这般面目可憎的模样!”
其木雄恩冷斥,“瓷瓷兰,你可知道你今日的这番行为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你伤的可是晏珽宗的嫡子、第一个孩子!它多金贵你知道吗!”
“这些年来,我见你是越发的乖张不驯,无法无天,眼中谁都要容不下了。”
“可是瓷瓷兰,你这么做,日后也不过是让你自己的日子难过罢了。”
“瓷瓷兰,我只告诉你一句话,你要嫁入魏宫和亲这件事已是定局,不管你再怎么闹怎么恨,都是改不了的事实。你今日伤了魏后,来日在这魏宫里自有你自己的好果子吃,我也管不了你了。”
原来王叔的心里竟然是这般想自己的。
瓷瓷兰委顿在地,一时之间想哭却又哭不出来。好半晌,在其木雄恩就要离开之前,她扑上前去抓住了他的衣摆:“王叔,我没有。我没有害过魏后的胎儿。求求你、求求你相信我一回好不好?我真的没有……”
但其木雄恩回她以沉默。
她最后崩溃而又无助地喊出了一句话:“叔父,我们这么多年的情分押在这里,难道也不能换你相信我一回吗!”
但其木雄恩甚至都没再回头看她一眼。
在他心里,自己已经是这般的无药可救了。
她掩面而泣,心底又猛地升出了一个朦朦胧胧的念头来。
*
翌日,其木雄恩正要带着他那不成器的侄女瓷瓷兰入宫向魏帝魏后告罪时,魏后却命人送了一份丰厚的礼物到驿站来了。
皇后说,昨日之事本与公主无关,是她偶然胎动,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不知道宫外疯传的流言竟然如此可怕,反倒伤了公主的声誉,也是她之过,请公主原谅一二。
事实的真相,竟然真的只是这样吗?
其木雄恩谢过宫里派来送礼物的使者后愣愣地站在原地,忽然又想起了昨日瓷瓷兰那般委屈哭诉的目光,心下竟然像是被人剜去了一块肉似的镇痛了起来。
他一时之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瓷瓷兰。
然待他转身回眸时,却见瓷瓷兰正面色无波的站在他身后望着他。
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咳:“阿兰因。”
阿兰因是胡语里宝珠的意思,是瓷瓷兰的乳名,亦是当年其木雄恩亲自为她取的。
也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
可是他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这么叫过她了。
瓷瓷兰心下酸涩涩地,开口时说起的反是另一件事情。
“这些日子,你的侍从亲卫向你汇报机密要闻的时候,我也听到了一些。”
“我父亲他已经开始不大相信你了是吗?”
“王叔,这就是晏珽宗挑拨离间的计谋,他的计谋已经得逞了,归国之后,你一个人的路会很难走的。”
她平静地开口,开始和他有理有据地分析着当下的形势。
“不如我们将计就计,借着晏珽宗的势力,向他索要粮草、武器和兵马的支持,干脆反了好不好?我们反了,你就可以做新王,我也不做和亲公主,我可以嫁给你,做你的王后可敦、也可以做你的妾室,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总归做什么都是好的。成吗?”
“你期望两国和平,可以用十几年、几十年的和平来换百姓可以休养生息,晏珽宗不也是这个意思吗?他想要用自己的势力在我们喇子墨国扶持一个新王,因为借着他的手上位,所以我们需要暗中私下和他达成一些协议,至少十几年内彼此不可开战,最后的结果不还是一样的吗?”
“王叔,我求求你,我们反了好不好?我不想再过这样被人摆布的日子,我也舍不得你屈居人下、万事小心谨慎的样子。你本来就可以做大汗,我也可以嫁给你、做你的王后……我这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可以和你在一起!”
瓷瓷兰是想趁着王叔对自己心怀愧疚的时候说出这些话来,让他可以好好考量一番。
然而听到瓷瓷兰说出这些“大逆不道”的话后,曳迩王旋即又变了脸色,暴怒地训斥起了瓷瓷兰。
他也不再叫她阿兰因了,还是叫她“公主”。
“我看你真是昏了头了,居然敢说出这些话来。”
“想必也是你的脑子不够用,让晏珽宗挑拨两句,就不知道天南地北了。”
“不自量力的东西。”
“我这一生,誓死效忠大汗,绝不会为了一己私欲变成像你这般没心肝的牲畜。你父汗母亲真是白生养了你一场。瓷瓷兰,你太让我失望了。”
说罢他便拂袖离去。
近来朝廷的各项衙门开了印,围绕着种种政事的讨论声音就激烈繁杂了起来。
但是大多都是关于这位远道而来的瓷瓷兰公主究竟何时嫁入魏宫的问题。
*
望着其木雄恩的绝情的背影,瓷瓷兰唇边忽地勾起了一个古怪的微笑。
“你不反,我反。”